“嗝。”
“嗝。”
……
沈画站立这一会儿,老太太还在一刻不停地打嗝。
朱阿姨忙走过去给老人顺胸口,可一点儿用都没有。
她回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沈画:“老太太打嗝起来,觉都睡不成,勉强睡着了,可睡着都还打嗝,怎么都止不住。”
沈画走上前去,低声说道:“您把老太太扶坐起来。”
持续不断的打嗝导致老太太无法正常呼吸,心慌气短,进食进水都很少,体弱无力,再加上无法睡眠,整个人精神头极差。
老太太很瘦,朱阿姨扶着老太太坐下。
可老太太自己根本坐不住,只能由朱阿姨撑着。
“你看这可怎么是好?”
朱阿姨问。
沈画没吭声,她伸手顺着老太太脊背往下,找到脊柱下方的腰俞穴开始按压,而后再一路往上,命门、至阳、大椎、百会,这都属于督脉穴位,一路按上去。
而后,再到正面的任脉穴位,从天突到膻中穴,再到中脘、神阙、气海和关元穴。
沈画一路按下来,差不多十分钟左右。
朱阿姨紧张地扶着老太太,心里想着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
当沈画收手的时候,朱阿姨忍不住看向沈画:“不行的话就还是叫顾大夫……”
朱阿姨话音未落,就听到一阵轻微的鼾声。
她一愣,接着就目瞪口呆。
这……
老太太这是睡着了!
就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
沈画帮着朱阿姨把老太太放平躺床上,朱阿姨激动得满脸涨红,却又怕惊醒好不容易睡着的老太太。
她声音压得极低,跟沈画说:“沈大夫,这是成了?”
朱阿姨激动得不行。
老太太这会儿安稳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打着微鼾,完全没有再打嗝!
朱阿姨仔细回想,竟然愣是没想起来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打嗝的。
明明她撑着老太太坐着,老太太打嗝一下,她就也跟着心口一紧,可那位沈大夫好像就在老太太脊柱上和前胸按来按去的,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止住了老太太的打嗝!
朱阿姨连连跟沈画道歉:“真的对不起沈医生,真对不住,我这岁数大糊涂,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沈画笑笑:“您也只是太着急。”
朱阿姨叹气:“看老太太这样子,我真怕她撑不住。沈大夫你说这打嗝,也不是什么大病,谁还没打过嗝啊,喝口水就压住了的,可到了老太太身上,怎么就这么难缠呢?”
“这去医院什么检查都做了,医生刚开说说老太太年纪大高血压,可能是脑子里有血栓,又说可能是肠胃消化道有问题,可什么都检查完了,老太太除了血压高,别的什么毛病都没有啊!这打嗝就是止不住。”
“西医不行就看中医,一开始看了好多中医,调理起来也就是能止住一会儿,多则三五天,少则一刻钟。后来找到顾大夫,那确实有效,一次能管两三个月。”
“也实在是没别的办法,只能这样每隔两三个月就麻烦顾大夫来一趟。这次忽然提前了,顾大夫又不在,老太太可遭罪了。”
沈画点点头:“顽固呃逆确实难缠。”
朱阿姨又说:“沈大夫,你刚才是怎么按的?我能学会吗?这要是老太太再忽然打嗝,我也好先给她按按。”
沈画说:“学是可以学,但也没必要。”
朱阿姨一愣,连忙惊喜地说:“那是这就治好了?哎呦我的天哎,这可太好了!那以后还会再经常复发吗?”
沈画摇摇头:“还没开始治呢,刚才按压穴位,只是暂时先止住老太太的症状,我才好给老太太进一步诊治。”
朱阿姨心里有些失落,但也能理解。毕竟老太太这都成顽疾了,真随便按两下就能治好,那还叫顽疾么。
沈画坐下,细细地给老太太诊脉。
诊了一刻钟,又换了另一只手。
朱阿姨和接沈画过来的司机都站在边上,焦急地等着,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终于等到沈画收手。
朱阿姨才敢问:“沈大夫,怎么样?能诊出什么吗?”
沈画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脾胃该是大伤过,寒气蕴蓄于胃,久聚不散,致胃失和降,气逆而上……老太太在制冰厂工作过吗?还是别的什么特别寒冷的地方?”
朱阿姨连忙点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在藏区当兵,有次为了追一伙越境分子,老太太跟队友走丢,又遇上暴风雪,老太太制服了两个落单的越境分子,自己受了伤。零下二十多度,老太太和那两个越境分子在暴风雪里待了三天,老太太身上为数不多的吃的给了那两人,她自己就靠吃雪,一直顶到队友找到她们,可能是跟这个有关?”
沈画点头:“应该是了。另外,老太太在那个年月应该也受了不小的委屈,老太太性格刚强,受的委屈全都憋在心里,以至于郁结之气遍布整个肺腑。但从那个年月过来也已经很多年了,老太太生活顺畅,郁结之气应该会消散不少……老太太第一次发病之前,是不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朱阿姨一愣,抿了抿唇,重重地叹了口气:“老太太当兵出身,没什么文化,一直都喜欢文化人。老先生是书香门第,学识渊博,但碰巧遇上那个年月,老先生一家因为跟海外有联系,被揪住不放。”
“老太太脾气爆,一直都明里暗里帮老先生一家,后来老先生也许是感动也许是什么,提出要跟老太太结婚。老太太也知道,跟她这个又红又专还立过大功的战士结婚,对老先生一家来说才是最好的保护。就答应结婚。”
“结婚后,俩人互相迁就,日子也是和和美美。”
“可那个年月,老太太的身份也不是绝对有用的,形势最严峻的时候,那些人还是把老先生抓出去剃阴阳头……”
“老太太去救人也被扣下,逼问老先生一家通敌卖国的事,全都是捕风捉影胡编乱造的诬陷。老太太当然不会认,那些人就当着老太太的面,各种……羞辱老先生。”
“老太太当时还怀着身孕,都五六个月了,被折腾到流产……那些人也怕,毕竟老太太还有功在身,真要弄出人命也不是一句半句能交代的,就把老太太和老先生给放了。”
“但后来每次游街,都还要拉上老先生。”
“老先生叫老太太别再出面,他被拉去斗一下也没什么,老太太的脾气再犟,可为了两家人,也只能忍,忍着。”
“后来那段时间过去,老先生一家也被平反,还被特聘成了大学教授,老太太也有自己的工作,夫妻俩总算苦尽甘来。”
“老先生年轻时候受罪太多,身体不是很好,长期吃药,后期更是卧病在床。老太太一直陪着老先生走完最后一程。两人真是互相搀扶着过了一辈子,一次都没红过脸。”
“老先生去世,老太太的心情就一直不太好。”
朱阿姨说着,忍不住抿唇,言语有些吞吞吐吐:“后来,在老先生葬礼上,又出了变故……”
沈画道:“可以不用说这些。”
只要印证老太太在第一次发病之前,生活的确出现了重大变故就可,这就是老太太发病的病根。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咳,咳咳……”
一个疲惫的声音响起。
朱阿姨连忙走到床边:“老太太是不是吵到您了。”
老太太摆摆手:“扶我坐起来,先前也就是胸口的气一下顺了,不打嗝了,我这浑身都放松下来,闭眼睛睡,实际上脑子清楚着呢,没睡死。”
朱阿姨连忙给老太太倒了杯水,喂老太太喝两口,才说道:“那您怎么不多睡会儿。”
“人老了,觉少。”老太太笑着说,“这病折腾得没法睡觉倒不是大问题,本来睡的也少。就是打嗝打得喘不过来气儿,光往外出不往里进,这说句话都接不住气。”
沈画笑着点头:“是很难受。”
老太太喝了水,笑着说:“那点儿事儿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大家都知道,无非是不敢在我面前提罢了。”
“三年前,老头子葬礼上来了对母子,拿着老头子的遗书要分家产,遗书上除了要把遗产分给他们外,老头子还叮嘱让国川照顾那对母子,说那是国川弟弟,说他们母子这些年都过的很可怜,说他给我当了一辈子好丈夫,给国川当了半辈子好父亲,让看在他的情分上,照顾好那对母子。”
国川指的是章国川,现在的海市一把手,老太太的儿子,这点在来之前顾深已经说过了。
老太太说着就笑了起来:“我后来才知道,那女人是他恢复工作在大学执教时的学生,那学生还来过我们家很多次,一口一个师母地叫我,可亲热了。那孩子比国川小12岁,算算时间……那女人大学还没毕业就怀上孩子了。”
老太太笑着笑着,眼泪忽然下来:“当时大学出国交流名额多稀缺,那女人出国是我给办下来的。后来老头子每年都要出国几次,有时候是去做学术报告三五天,有时候说要交流什么研究什么,一去就是一两个月。”
朱阿姨陪着老太太落泪。
老太太一辈子要强,嫁了个喜欢的男人,两人共患难共扶持,相携走过一生,可谁知道到头来到头来……
老爷子狠狠地在老太太心上扎了一刀。
老太太哭得眼泪止不住,又开始一抽一抽的。
朱阿姨吓了一跳,赶紧就要劝老太太别哭。
沈画冲朱阿姨使了个颜色,坐在老太太身边,伸手按着老太太的穴位,止住老太太的抽搐,却没劝什么,由着老太太好好哭一场。
哭了好半天,老太太本该精疲力尽,可哭完之后,老太太却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又放了一串长长的响屁。
这屁放的老太太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朱阿姨赶紧打开室内排风换气系统,净化空气。
沈画笑道:“排气说明您肠胃通常,是好事。”
老太太叹了口气,拿朱阿姨递过来的温热毛巾擦擦脸,说道:“那女人拿捏住了老头子的把柄,逼着我认下老头子遗嘱。国川当时正在调动的关键时期,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影响到国川前途,我只能忍下来。”
沈画在心底叹了口气。
很显然,一辈子刚强的老太太,唯一的软肋就是丈夫和儿子。
陪着丈夫度过最艰难的岁月,终于苦尽甘来,自以为和丈夫和和美美了一辈子,不离不弃。
可忽然发现,一切都是空!
她可能还会怀疑,丈夫到底有爱过她吗?
当初娶她是为了避货,艰难岁月过去后,跟她在一起生活的那些时日,竟然全都是虚情假意不成?
这种打击对于刚强的老太太来说,实在是太沉重。
若是能当场发泄出来,可能也就过了。
可偏偏,又因为要顾虑到儿子的升迁调动,她只能隐忍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