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夫人吩咐,姑娘若要独自出门,必要多带两个家仆才行。”
裴良玉正在描眉,听得这话,抬起头来。
“那就再多带两个婆子,青罗,你去安排。”
“是。”青罗应了一声出去,文栀又领了人进来。
“底下人进上来的花灯,姑娘可有瞧得上眼的?”
裴良玉等描完眉,才看过去。
花灯做的精巧,图案描的也好,如喜上梅梢、蟾宫折桂,玉兔拜月等不一而足,都是想讨个好兆头的。
不过等裴良玉一一看完,也没挑出心仪的:“让红云也来挑一挑吧,我等去了灯会再看。”
今日正月十五,到了明儿散灯,裴良玉就让人去给红云立户籍,最迟后日,她就得出去了。是以今日,裴良玉便叫她跟着一道出门。若是遇见齐瑄迟些,她们主仆俩,还能一道玩一场。
红云知道裴良玉的心思,也没拒绝,挑了个精巧的玉兔拜月出来。那兔子毛茸茸的,雪球一般,煞是好看。
裴良玉看了一眼,便笑开了:“你从前就喜欢这些小东西,过几日出去了,倒可以自己养一只。也不知道今儿灯会有没有波斯商人,若有,我自个儿出钱,买一只猫儿送你。”
“波斯的猫儿浑身雪白,憨态可掬,可奴婢更喜欢三花儿。不必多精心照顾,还能时常逗趣。”
“你说的是,”裴良玉点点头,“平日别家养波斯猫,都得专人照料,你才出去,便有几分家底,也禁不起个销金兽这样折腾。还是把这钱也给你,多买些田地铺子,立稳当了才好。”
“姑娘已经给奴婢许多啦,南城的宅子、铺子,另还有京郊十亩上等田地,不说寻常百姓,就是富户我都能比了。”
红云感激道:“再加上老爷夫人也赏了些,如今奴婢只光吃出息租金,便已能舒舒服服过上一年还有富余。”
裴良玉却不在意,只让文栀去拿荷包:“该你的,你拿着就是,等你出去了,我鞭长莫及,再想补贴你,也得寻个好由头才行。你如今多攒些银钱,日后不管出嫁还是招赘,都有底气。”
红云是外头买进来的,脱籍后,裴良玉特地吩咐了叫给单dú • lì女户。这样,就算红云的爹与后娘找上门来也左右不得她的婚事。
不在一个户籍上,也不是宗族聚集之地,只要红云不认,便算不得一家人。毕竟当年她爹为了多拿银子,卖的是死契。
“姑娘放心,若不挑个让姑娘放心的,我是不嫁的。”
“让我放心都不在前头,对你好才是第一的,”裴良玉戴上红菱拿来的面纱,“你看人的本事,我是不担心的。”
红云被裴良玉说的眼圈都红了,赶紧借着转身戴面纱的时机掩饰。
“我也戴好了,姑娘,咱们这就出门?”
裴良玉看了一眼自鸣钟:“这会儿灯会该热闹着,走吧。”
出门时,裴良玉还是和家人一道的,只是到了原先预定的酒楼落脚后,裴良玉就领着红云与先前带出来的粗使婆子一道往灯会去了。
冬里天时短,若换了平日,这会儿早该天黑了,但今日灯照京城,隐隐叫天边也泛起红光。
裴良玉还没有合心意的花灯,便只慢慢走着。
裴良玉爱看花灯,民间的花灯,的确比长乐宫中用的,在做工上,要差上几分。但宫中的花灯几乎都是有制式的,好看之余,于花样上难免保守些,不如民间花样多。
像这灯会上,狸奴扑蝶、西施浣纱、小儿射箭等花样,就在宫中少见。
“有些年头没看灯会,如今只觉样样都看不够,眼睛都要花了。”
裴良玉闭了闭有些发酸的眼,索性没再往人多繁华处去。
哪知,就在这外围的灯棚上,裴良玉瞧见了一只画着蜡梅的灯笼。蜡梅淡黄的花瓣,在一旁的姹紫嫣红间,并不显眼,若非裴良玉前几日才折了蜡梅,也要将它忽略了去。
那老板见裴良玉多停了一会儿,便猜到这位姑娘定是看中了自家的灯了。
“姑娘若有喜欢的,不如来猜一猜灯谜?每一盏灯,对应灯谜数量皆不相同,难易全凭手气,只要全都答对,便可凭题换灯。”
“这头一回答题,是不收银钱的,姑娘可要试试?”
裴良玉正要说话,就听见身边有人问:“你喜欢那个梨花灯?我替你赢回来。”
裴良玉交握的手一紧,抬起头,果然瞧见了范二。
“不必劳烦二公子,我喜欢的,自会自己赢得,二公子若也有看重的,请先就是。”
范二看了看她,果然上去猜灯谜。
红云与裴良玉站在后头:“姑娘,咱们不如先走?”
“我看中了个灯笼,还没到手,自然不能走,”裴良玉笑笑,“你也不必担心,我平生不做亏心事,该避让的,自然不是我。”
红云点了点头,与她一道静静等着。
范二有些才情,曾又极通玩乐之道,那最精致的梨花灯,要答中十题方可得,他却只一盏茶工夫,便答完了,惊得周围众人齐声叫好,老板也赶紧取下梨花灯双手奉上。
“送你。”
范二笑得好看,身边围观的人群也开始起哄,红云与那两个婆子却变了脸色。
裴良玉看着眼前的梨花灯,并没伸手去接。
在汾阳王府,她喜欢梨花灯,是因为当初范文晏走时,他们在梨花树下作别。遂以梨花灯惦念故人。
可今时今日,她已决定另嫁,不必再以梨花做念想,便没打算再挑梨花灯。
“梨花离花,二公子喜欢,还是自己收着吧,”裴良玉转身走到老板摊位前,指了指那盏蜡梅灯,“那一只,要多少灯谜?”
老板看了一眼范二,才道:“那盏蜡梅灯只是一般,姑娘喜欢,只答一个灯谜就成。”
裴良玉点了点头,让身后的婆子上前替她抽谜面。
“是第二十四签。”
老板拿了个花笺递到婆子手中,婆子在裴良玉眼前徐徐展开。
红云低呼出声:“这要怎么猜。”
白色的纸笺上一字没有,空空荡荡的。
裴良玉只扫了一眼,便轻声道:“谜底是白芷。”
裴良玉速度太快,让老板都不由有些咂舌,又见裴良玉半点不沾手,事事都让仆妇代劳,便让妻子去替裴良玉取灯:“这盏灯是姑娘的了。”
“多谢,”裴良玉伸手握住灯笼,看也不看范二一眼,直接就往外走。
“你什么时候喜欢蜡梅的,”范二有些惊讶,“怎么从前从没听你提过。”
裴良玉脚步一顿:“我何必与你提自己的喜好?”
周围的人见裴良玉无意,也都散了。
唯有范二,一直跟在裴良玉身后,直到僻静处,裴良玉让婆子都站远了些,只留了红云,他方开口:“嫁进东宫,可是嫂嫂之所愿?”
“自然,”裴良玉低着头,看向自己手中花灯。
范二的唇角抿直了:“嫂嫂从前只愿一代一双人,大哥便从不要通房侍妾,只守着你一个,数着日子等你及笄。如今才离开汾阳王府不足两月,你就忘了他了?”
“那不然呢,”裴良玉听他提起范文晏,眼眸中透出几分冷意,“守了三年,我还得在汾阳王府赔上一辈子?”
“可你也不该挑太子。”
范二上前两步,被红云拦下,“二公子自重。”
范二停在原地:“太子已有过两任太子妃,后院也还有侍妾在,日后大选小选,东宫必然还会再进新人。若有一日,太子登基,便你为后,宫中也还有三夫人、九嫔、御女无数。这样的人,原在一开始,就不在你的选择之内才是。”
“你既然选了,又为何不挑一个后宅干净的?你不是喜欢这样的吗?”
“如太子一般,后院美人如云,不能真心相爱,你嫁过去,又与在汾阳王府中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去了,但我又何必一一说与你听?”裴良玉道,“何况,寡妇配鳏夫,岂非合情合理,谁也不嫌弃谁?”
至于后院……裴良玉在心中想道,打从决定嫁给齐瑄,她就已经决定守住自己的心。她无力再爱,齐瑄的身份也注定他不该去爱上谁。
只要不□□人,裴良玉如今对齐瑄是极满意的。
从小一起长大,只一个抬眼,就能互相明白对方的意思,平日相处起来,也舒服融洽。何况,齐瑄定然不会让她吃亏,这难道还不好?
裴良玉转念道:“这种话,只盼汾阳王二公子日后都不要再提,否则我会告诉谁,就不一定了。”
“嫂嫂,”范二见她要走,又喊了一声,“等过完年,冰雪化冻,梨花盛开的时候,我与爹也要再去边关了。”
裴良玉看在汾阳王的面上,原想留分情面,不愿彻底撕破脸,可范二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梨花,让裴良玉已有些遏制不住心底的火气。
“如此,便祝愿王爷百战百胜,凯旋而归。”
“那我呢,”范二不敢越过红云上前,便只低下头,带着几分委屈道,“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从前是什么样子,你又真的知道吗?”裴良玉压不住心里的火气,索性决定堂堂正正的说出来,“正月初八那日,我进宫路上偶遇二公子,那时你说要参加宴饮,可我怎么记得,那日各家并没在城内设宴,只王家请人往城外赏梅?”
范二眸光闪烁了一下,低头道:“是我记错了,走到半道上时,我又想了起来,便回府了。”
裴良玉勾起唇角:“你当初借着卿卿的名头给我送了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想必卿卿也与你说了。”
“还有一桩事,我在心里憋得久了,有些不吐不快,”裴良玉道,“去年腊月初二,二公子可还记得?”
范二背后的手握成了拳:“初二?那不是嫂嫂你走的前一天?”
“你在荣毅堂中被王爷踹倒时,我就在耳房中,”裴良玉看范二僵在原地,神色间有掩饰不住的惊惶,轻笑一声,拍了拍手,“可笑先前我还怕王爷出手没个轻重,打伤了你,没想到,却在耳房中听了一场大戏。”
裴良玉冷下声音:“守了三年,我也曾想好好做别,是你们不给我机会,将范文晏在我心里的好,一笔一笔,抹成了污点。”
“你说,他当初为什么要救你呢?你又是有多厚的脸皮,才能像如今这样,站在我面前呢?”
“你问我为何要忘了他另嫁,我也想问一问你,害死了自己的兄长,害我背上克夫之名,守三年望门寡,午夜梦回之时,你心中可也有过半分愧疚?”
“我……”
“我看你是没有的,”裴良玉毫不留情的打断了范二的话,“王爷曾舍下脸面同我道歉,我本也不想将有些话说得太透太过,至少卿卿是个好妹妹。”
“烦请二公子日后,别再往我跟前晃悠,男女有别,我看着你作呕。”
范二被裴良玉的话说得有些立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不远处的小厮赶忙上前扶住他,裴家那两个婆子也赶紧过来,挡在范二等人面前。
“该说的话都说尽了,红云,我们往别处看看去,才赢了花灯,心情该好些才是。”
裴良玉打头离开,这一回,范二终于没敢再拦。
小厮见范二脸色发白,手也凉的很,忙道:“少爷,您可是病了?咱们回府叫府医看看吧。”
“汾阳王二公子是该好好回去请府医看看,否则误了大军开拔的日子,就不好了。”
范二身侧的小巷转角,齐瑄领着姜斤斤慢悠悠从里头走了出来。
“太、太子?”范二浑身打了个寒颤。
齐瑄并没理他,只继续慢慢往前走,与他擦身而过。
姜斤斤倒是停了停,往远处打了个手势,很快便有两个人脱离人群走了过来。
“汾阳王二公子有些不大好,你们送他一程,免得路上耽搁太久,误了诊治的时辰。”
“太子是为嫂嫂而来?”范二不敢和齐瑄说话,却敢问姜斤斤。
“三姑娘已经归家,范公子于称呼上,还是谨慎些好,”姜斤斤倨傲的看了范二一眼,“至于太子殿下的行踪,又岂是你能窥探的?”
裴良玉心绪不佳,离开之后,也没走得太远,便沿着河边寻了个地方赏灯。
河岸两旁的垂柳,早没了叶子,但冰雪却重新装点了它们的枝条,造了一个冰雪之国。
河岸边,姑娘、公子们三三两两,或结伴,或独来,都怀着期盼,往河中轻轻放入一盏河灯。裴良玉也看见有那年轻的男女,缠缠绵绵的,走在河岸边,一同放了同一盏灯。
齐瑄来时,裴良玉的视线正跟着一盏莲花灯飘飘荡荡,流向远方。
“在赏灯?”
听见齐瑄的声音,裴良玉才回头。那两个婆子,与红云姜斤斤都站在远处,她身边,只有齐瑄一个。
齐瑄这个时候过来,裴良玉垂下眼睑,问:“你早来了?”
“是。”
“原是想请你看灯,不想反倒是我兴致不高,怕是要坏了你的雅兴。”
若是平日,齐瑄早一捧雪往裴良玉身上一扔,等着她还击了。可方才听见了那些话,他也有些不得劲。
许是灯火不够亮,照不到河岸边的他。
齐瑄看着面前裴良玉的脸,垂下眼睑,不敢对上她的眼睛:“其实他说的也不算错,我先头就有过两任妻子,院内还有两名妾室,日后,怕也难一辈子后院只有你一个。”
“便是你我有了子嗣,儿子序齿在福瑜之后,女儿亦要以福盈为长。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止不能偏颇,说不定还会多照顾福瑜福盈些。你……”
“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兴致,有些话问过一次,还会问第二次,”裴良玉整了整心情,“你前一个问题,我的回答也还和从前一样,半点没变。倒是我该问你,若我不能给你想要的爱,你又会不会后悔与我成亲?”
“自然不会,”齐瑄想了想,轻笑道,“我娶你,是因为你的家世,可我也不能左右你的心不是?”
裴良玉却没笑,只继续道:“至于后一个问题,原先我是认真想过的。”
“愿闻其详。”
“我不乐意生育,”裴良玉看见了齐瑄骤变的脸色,仍继续说了下去,“生孩子就是道鬼门关,我本就怕得很,你嫡子嫡女都小,我何必同自己过不去?也同你和他们过不去?”
“你,”齐瑄只觉腹中各种情绪驳杂,一时竟连话也说不出口。
“你也不必如此,”裴良玉道,“我知道自己所想有违正统,我其实,也只是自私罢了。”
“不生就不生,”齐瑄赶忙开口,“我也不想再多个继妻。”
齐瑄想了想,觉得这话不好听,便道:“东宫里那么多人能生,又不缺你一个,你安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