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后,皇帝特意留了齐瑄下来。
“朕听人说,昨儿皇后接了两个孩子过来?”
“是,”齐瑄道,“儿臣前些日子忙得厉害,福盈福瑜已许久未去拜见母后了。”
皇帝抬眼看了他一眼:“皇后思念两个孩子是真,想见你怕也是真吧。”
“到底瞒不过父皇。”
见齐瑄没再往下说,皇帝轻哼一声:“你不必说,朕也能猜到,她说了什么。”
齐瑄不好说皇后的不是,只能道:“父皇英明。”
皇帝闻言,饶有兴致的看着齐瑄:“你如今,倒是活泼许多。”
齐瑄心中一凛,面上神色不自觉板正了几分,又成了从前的模样。
“朕又没说你不好,何必成日板着个脸,”皇帝道,“你才加冠多久,倒整日学得和朕一样了。”
“这可不敢,”皇帝都放了话,齐瑄再怎么,也得将面上神色松松,“儿臣这不是怕被礼部和御史台的各位大人拿住把柄?这两处的老大人,嘴皮子多利索,父皇您是知道的,儿臣可不敢招惹。”
“都是一样的老顽固,”皇帝转着手指上的扳指,似随意道,“朕晋封个女人都要管。皇后都还没说什么,他们倒先跳出来了。”
齐瑄心里一跳,果然又听皇帝继续问:“你母后那边,是你说过了?”
齐瑄做出小心的模样,看了皇帝一眼,才道:“母后昨日的确提了两句,但儿臣以为,父皇心明眼亮,自是有数的。母后也深以为然。”
皇帝听了,随意的点了点头,没再留他。
过不几日,皇后用印,给了那位美人七品御女的分位,仍住在德妃宫中。
“嬷嬷您说,是德妃向皇上进言了?”
李嬷嬷点头道:“姑娘不如猜一猜,德妃为何要这样做。”
裴良玉想了想,道:“此事虽是宫中家事,却已有御史进谏,若皇上一意孤行,怕是于名声有碍,此时德妃劝谏,再传扬出名声,她便无愧于这个封号。”
“如今二皇子已经入朝,德妃怕是想传出贤名,给二皇子铺路。”
李嬷嬷面上露出几分赞许:“那宫女正得宠,德妃如何舍得放她,自然得留在自己宫中。”
“虽说那宫女本就是德妃抬举,但她又做出阻人前程的事,就不怕被反咬一口?”
裴良玉问出声,不等李嬷嬷回答,就自己摇了摇头:“不对,德妃身居高位多年,又是出身勋贵侯府,她应当不会在意这些。”
屋外,李夫人在门口站了片刻,见裴良玉与李嬷嬷一个说得认真,一个听得认真,便也没进去。只又转头去问青罗几个与女史们学得如何。
等她再回转,裴良玉两人已经说宫中事,正在闲聊,才走进去。
“娘,”看见李夫人,裴良玉赶紧起身,请她上座,“您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往女史那边走了走才过来。”
李嬷嬷知道,李夫人无事,必是不会过来的,便只同她寒暄两句,就出去了。
李夫人从袖中取了一页红纸出来,放到裴良玉眼前:“你姑姑特意给你送的贺礼,你大伯母让人一并送到主院来了。”
“我看了看单子,预备直接放到你的嫁妆里去。”
放到嫁妆里?
裴良玉拿起单子仔细看了看,也不由为姑姑,或者说沈氏的大手笔咂舌。各种珍贵玩器不说,那一箱子书画真迹,可是有价无市的宝贝。
“娘,姑姑可写信说了什么?”
“最迟秋末冬初,沈氏怕是就要有人进京了。”
裴良玉听了,恍然道:“是了,明年正该会试之年。皇帝借我与太子的婚事,露了意愿,沈家怕是想要搏一个先机了。”
李夫人叹了口气:“毕竟百年过去,各世家面上瞧着光鲜,内里都很有几分衰微之相。”
“沈家早些年闹过一场,若还想在前头站稳了,自然得谋求新的契机。”
“你姑丈是本代家主中最年轻的,盼带沈家破局,下了这么大的力气给你送来东西,到底是一家子亲戚,你可要好生记得。”
“娘放心,女儿知道好赖,”裴良玉笑道,“说来女儿还得多谢姑丈,帮女儿撑起这个脸面才是。”
皇帝看中裴良玉做太子妃,为的就是她背后的世家。
皇帝想用世家,露了意愿,试探一番,倒无所谓,可要是所有世家都高高在上,无人响应,只给皇帝甩脸子,对裴良玉而言,就绝非好事。
如今沈家上京,是此事对沈家有利。但同样,裴良玉能得到的好处,也半分不会少。
“也不独沈家,”李夫人想了想,“因姑姑的缘故,咱们李家与朝廷本就近些,怕是爹过些日子,也会叫人送东西来的,我先写信问一问,李家要来几个,先把院子备下,总不会错。”
裴良玉犹豫了片刻:“娘不用再问问外祖的意思?”
李夫人正想开口,就见自己身边的大丫鬟急急进来。
“夫人、姑娘,李家舅爷有信来。”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李夫人眼前一亮,利落的拆了信,脸上的笑容便止不住了。
“娘?”裴良玉被母亲脸上的欢喜感染,眼中也带了几分期待。
李夫人将信往裴良玉面前一推:“到底是一家子骨肉,你小舅舅要亲自进京,为你送嫁。”
裴良玉闻言,迫不及待的取了信来看。舅舅的信中,不止提到了要为裴良玉送嫁,也提到了皇帝曾亲自写信回李家,请舅舅入朝为官之事。
大舅舅并没直接应了,却特意遣了小舅舅进京,这便已是有所偏向了。
晚间用饭时,李夫人便与裴父说起此事,又特地叫写了好几封信,用以叮嘱小舅舅。等用过饭后,裴父难得叫了裴良玉与她三哥裴琛一同到书房中。
“家中猜测,皇帝之所以引世家入朝,应当是为了制衡勋贵。”
“勋贵?”裴良玉挑眉。
裴琛一听这话,就知道裴父是要说什么,忙和裴良玉解释:“妹妹应知道,本朝勋贵当年都是曾跟着武宗一起打天下的,开国之后,武宗文宗都对他们极尽优容,先帝秉承文宗遗愿,自然也对勋贵多有重用。”
“正因此,勋贵势力逐渐膨胀,寒门身居高位者逐渐减少,便是先帝后宫,三品以上,也多是勋贵女子。先帝怕是也觉出不对,才在挑选继后之时,迎了姑姥进宫。驾崩前又弃贵妃之子,选了当今这位姑姥养子继任。”
随着裴琛的诉说,裴良玉心里已有几分信了,却还有不少疑惑:“兄长所说,我是知道的,可与勋贵制衡之事,到底只是猜测,何况如今,真就到了要引世家制衡勋贵的时候?”
裴父轻笑一声:“汾阳王几次及时与你送来宫中或是东宫的消息,你应当,也早有疑虑。”
裴良玉眨了眨眼,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汾阳王一个外臣,没有家人在宫中,却能那么快得到宫中消息,即便不算特别详细,却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换了那些个有家人在宫中为妃的,岂不是能仔细得如亲眼所见?
“本朝勋贵,已形似世家之于前朝。”
见裴良玉一点就通,裴父甚为满意。
“可……”裴良玉还是觉得不对,“皇帝就这么自信,觉得自己能掌控世家?”
“世家遵守约定,沉寂百年,并无逾越,即便暗中有为官者,也从不身居高位。且皇帝自小受太后教养长大,自幼对世家风采极为欣羡推崇,既然世家之力唾手可得,皇帝又何需舍近求远。”
裴父抬了抬眼皮:“何况,皇帝也没得选,陈家是寒门出身,也一向忠于皇帝,这本才是皇帝的选择,但……”
不用裴父继续往下说,裴良玉也能想到:“惠宁太子妃之死,草草了结,又有不少人倒向勋贵门下,寒门一系,早不成气候。等陈太傅彻底退下来,寒门失了头领,怕只能是一盘散沙。”
如此就说得通了。
难怪李嬷嬷如此笃定,不管德妃和二皇子,又或是贤妃与三皇子如何,自己也一定会是太子妃,是未来皇后。
并不是因为皇帝爱重齐瑄这个太子,而是因为,她是裴氏的裴良玉。只要皇帝要依仗世家,她的位置,就坐得稳。
不过,这世上,从来不会少了过河拆桥的人。皇帝以世家制衡勋贵,勋贵一败涂地,皇帝岂非就要转过头来对付世家?
裴良玉想到此,便问了出来,但却只看到了父亲与三哥脸上的笑意。
“所以才用制衡二字,世间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三哥道,“没有十足的把握,重现前朝的荣光,世家自然也需要一些聪明的对手。”
短短一刻钟,裴良玉从前的许多认知,被彻底改变。
想明白之后,裴良玉问:“这只是咱们的一家之言,还是?”
裴琛轻声道:“姑姥借李嬷嬷给家里传过信,也是一样的意思,沈姑丈与外祖来信时,也是差不离的猜测。还有谢伯父,大姐和茵茵婆家等。”
得,白天收到沈氏与李家的信,李夫人与裴良玉还在想着双赢之事,却不想,这都是家中早已联系好了的。除了沈家李家,甚至还有更多。
“所以,”裴良玉简单总结了一句,“只要世家能制衡勋贵,不威胁到皇权,我在宫中,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能有人想法给我摘下来?”
裴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吾妹聪颖,兄不能及也。”
是夜,裴良玉回到自己屋里,想起分别前,三哥说的那句话,还是忍不住露出笑来。
“你好好的照顾自己,别说是天上的月亮,便是要做女皇帝,哥也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