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拂面,从马车车帘外吹进来,少女巴掌大的脸上都是恍惚。
她对这位姓言的公子莫名关怀,不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否则完全可以用金钱,或者派其他人去救他。
可每次提到他,就总觉得他似乎与师父有什么关联。
比如他也姓言,比如他那双与师父一样修长的手,比如他的草房子。
很久远之前,有一次师父抱着她坐在山顶的树上晒太阳,曾经提过他的草房子。
“草房子很破,可却充满希望,那是师父一生最难忘的时光。”
雪澈嗓子发硬,微微握拳,她发誓一定要救了言轻,要让这个姓言的公子平安入考场,拥有本就应当属于他的光辉灿烂。
马车颠簸往前,行了许久,瑞琴探进一颗小脑袋:“姑娘,前面就是大喜胡同,转个弯就到了,您还是莫要下车了,奴婢带人先去看看。”
雪澈还未答话,马车忽然猛地停顿,她立即抓稳,此时车外忽然有一道沉稳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知道车上可是四姑娘?”
车外一年轻后生微微弯腰,拱手问道。
他穿着一件发白衣衫,却身姿清俊,头发梳得干干净净,面庞上黑黄一片,但却比前些日子好看了许多。
瑞琴一阵讶然,这言公子面上的黑黄竟然好了许多,此时一看,除了肤色不太好之外,那深邃眸子,高挺鼻梁,薄唇微抿,处处竟都是长得恰到好处!若是那黑黄的面颊能白净些,京城美男子还有林世子什么事儿啊?
瑞琴忍着心中乱七八糟的猜测,转头对车里道:“姑娘,言公子好似没有被绑,此时正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雪澈一怔,她心中也松快了,心里猜测约莫是有人从中作梗。
而另外一个想法便是,这言轻声音倒是好听的很,他们二人几次碰面都是对方有为难之时,倒是不曾说过话。
“正是在下,言公子怎的在此?明日便是会试之日,言公子切要照顾好自己,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的丫鬟说,言公子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必定倾力相报。”
言轻出来之时犹豫了很久,原想把脸上泥污尽数洗净,好叫她看清楚自己长什么样子。
他不是个丑人,相反的是,那长脸足以比大多数人都好看的。
可最后还是叹息自己过于肤浅,只是没有涂往常那么多泥污,收拾齐整了这才出来。
现在想想也是自己可笑了,她是个大家闺秀,又哪里适合下车与他面对面说话呢?
可即便他知道那些规矩,心中却还是有许多纷乱思绪。
一次次的相逢,他心中那些情感就像是自己会增多,一日比一日多。
更何况今日她为何会来,他比谁都清楚。
也不知道为何,他忽然就生出了个想法。
“言某一切都好,多谢姑娘关怀。姑娘对言某也曾有过救命之恩,如今是言某还欠着姑娘的人情。今日之事想必姑娘也已经想到了,是有人意欲陷害你我。”
有人想陷害你我有私情,可我们有私情吗?
我们之间是我单相思,这样隔着马车也觉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生怕说错了话。
雪澈顿了顿,道:“那人只怕是我招惹下的人,无故牵连了你,实在是抱歉。言公子,但我信你会试之后必能取得功名,往后我也会尽力解决此事,不再波及无辜。”
言轻眸色一暗,无辜?他的确是算是无辜,是她无意中搭救了几次的人。
说来,她兴许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可他不想做那个无辜之人,不想这样始终在她的世界之外。
“四姑娘,言某既已与您相识,也做不到把这样的事情完全推到您一个柔弱女子身上,今日之事言某唐突了,已经还击了回去,还望四姑娘莫要责怪言某……过于无情。”
他原本也不想做些什么,实在是那位姓林的以及裴家的三姑娘一次次地忒烦人,他才一不做二不休,想了法子反击回去。
雪澈一怔,虽然知道男女之间需要避嫌,可此时却顾不得了,这样隔着马车厢壁说话实在不行,她撩起来帘子,一张精致脸庞映入眼帘。
她如今皮肤气色仍旧不如以前,可五官本就生得极好,梳得少女发髻,戴着一支梨花发簪,端得是娇柔清丽,全脸最出彩的就在那双眸子里,如春湖映月,盈盈顾盼。
言轻一顿,她比那次落水之时美上许多,这是让他非常意外的。
他几乎立即垂下眸子,心中大跳。
原本以为她容貌普通,心地善良,可此时才知道,她容貌也不普通,只是那日落水显得十分落魄。
一时之间,他脑中百转千回。
从前觉得她名声被人损坏,容貌也稍显普通,等他功成名就之后去求娶应当也不会太难,可此时却觉得她长得眉眼生动,又是那样至纯至善娇柔之人,许多年前还有过才学之名,难保不会有眼不瞎的男人看上。
若有人捷足先登可如何是好?
思及此处,言轻心急如焚。
雪澈却好奇地说:“你如何还击?”
他一个布衣书生,之前还差点饿死在野地里,按说没有什么能力去反抗的。
言轻如实答道:“我模仿了林墨冗的字迹写信让裴霜言出门,再以有考试机密为由写信要林墨冗出来,此时他们二人正在张家浜码头处的一艘船上。”
这花了他几乎尽数的积蓄,帮人写文章挣到的银钱都赔进去了,但若是能成事倒是也不亏。
雪澈饶有趣味,杏眼中漫上笑意:“而后呢?”
见她露出笑意,言轻心中也有愉悦散开,他声音更是温和了起来:“而后,会有十几个书生赶到那艘船上,因为有人提前散布了消息,说是会有高人预测会试题目,地点就在那艘船上。”
这世上多的是不学无术偏生想不劳而获之人,听闻有考试预测题目便立即忙不迭地跑去,这样的人,有达官贵人之子比如林墨冗,也自然有那些贫苦之子,都是可笑之人罢了。
雪澈忽然觉得眼前这位言公子好玩的很,且又聪明睿智得令人叹服。
“那我倒是也想去看看热闹了。”雪澈弯唇一笑。
瑞琴立即拿出来事先备好的幂蓠给雪澈戴上,车夫问道:“姑娘现下是要去张家浜码头么?”
瑞琴点头称是,又问:“姑娘,要言公子跟咱一起去吗?”
雪澈是不在意这个的,让言轻坐马车前面一道过去也没什么。
可言轻却立即道:“在下不敢污了四姑娘的清誉,本就有人想要抓住您的把柄,若是再重蹈覆辙,只怕会影响您将来……说亲。”
最后两个字十分艰涩,他却没料到雪澈只轻笑一声:“我本就没想过嫁人,无所谓的,你若是去的晚了,赶不上热闹了岂不是遗憾?”
最终,言轻坐在马车前头同车夫一起赶车,雪澈与瑞琴则是坐在后头的车厢内。
等几人赶到张家浜码头时,远远地就看到一群书生正朝船上走去。
其中一青衫书生道:“大家莫要发出声音,据闻这位大师不喜欢有什么声音,他今日就在这艘船上,咱们去偷听试试……”
船上的一个房间内,裴霜言扑到林墨冗的怀里,泪眼盈盈哭诉:“世子,言儿好想您!自从上次一别,寝食难安!”
林墨冗心中焦急,他来是为了信上“裴霜言”所提到的她爹得了考试密卷的事情,可见裴霜言这般痴情,也不忍心都不温存就说那件事。
因此他握住她手,勉强一笑:“我也想你。”
实际上他近日焦头烂额,先是派人偷偷拿到了言轻那里的考试密题,再是四处打听有没有人知道如何笼络考官,那里想得起裴霜言?
他对裴霜言的感情最浓烈之时都是在见面的时候,只要不见面,那点子感情很快就不再那般浓厚了。
就比如此时,本身心中烦乱并不想与她卿卿我我,可被裴霜言这样一搂抱,她身上的清香传入鼻息之中,有一种莫名勾人的味道。
而裴霜言今日则是打定了主意,她要在此处成为林墨冗的女人!
若是再不抓紧,等林墨冗高中之后,自己只怕更难了。
温软的小手沿着男人的手缓缓往上爬,那满是柔情的眸子里像是有无限柔情一般,水汪汪的,娇柔一片,裴霜言声音嗲得厉害:“世子……言儿,真的好想您呀……做梦都是您抱着我……”
林墨冗瞬身一僵,似有火在燃烧一般。
他莫名想到这几次碰面裴雪澈对自己的冷淡,对比之下,就在裴霜言这里得了许多安慰。
林墨冗本身就与丫鬟有过经验,此时只觉得脑门发热,忍不住扣住裴霜言的下巴吻了上去。
两人痴缠一片,只觉得此时此刻心中满是炽热的爱意,怎么都克制不住。
见林墨冗这般,裴霜言似乎都幻想出来自己当上世子妃的那一幕。
等她当上了世子妃,一定会把裴雪澈与周氏摁到尘土里,而她跟自己的娘则会一步登天,做人生人,有无限的荣耀与富贵。
裴霜言一心想要今日让林墨冗答应娶自己,更是使尽浑身解数讨好他,此时完全不顾羞耻与礼仪体统,完全沉醉。
裴霜言谨记她娘的指点,想着这船离岸边还有点距离,便忍不住喊了起来。
“世子....呜呜,世子,您会娶言儿么?”
“好言儿,你这般喜欢本世子,本世子定会拿你当心肝一般!”
“世子饶命,呜呜,世子,言儿爱你……”
房间外十几个书生目瞪口呆,有矜持的人面庞红透,也有猥琐的人笑了起来,更有心思细腻之人道:“这人声音好像是林世子?那女子连声喊着世子……这不会真的是林世子吧?”
几个人正举棋不定呢,身后林世子的亲娘镇国公夫人余氏已经怒气冲冲地带着丫鬟赶来了,厉声喝道:“墨冗,你给我滚出来!”
屋子里的林墨冗与裴霜言吓得脸色大变浑身僵硬,可房门很快被人打开,两人浑身未着寸缕,林墨冗还嵌在里头,此时赶紧爬起来找东西遮羞。
裴霜言正欲找被子盖住自己,余氏身边的嬷嬷已经上去一把薅住她头发喊了起来:“你这贱妇!也不瞧瞧自己的德行,竟然数次勾引我家世子,今日管你是谁家的姑娘,打死得了!”
几个身强力壮的嬷嬷朝裴霜言身上责打起来,她光着身子头脑发昏,吓得几乎要厥过去,不住地求饶,屈辱让人真是想死,可她却不是会求死之人。
从小到大,旁的苦是吃过不少,可哪里吃过这般让人难以忍受的羞辱?
林墨冗勉强穿上衣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孩儿错了!”
裴霜言被打得鼻青脸肿之时,万念俱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也好过这般被人□□!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曾经发现的一个秘密。
身上的气运可以供她得到无数好东西,被人喜欢,但若想气运发挥到极致,放血便是其中一大助力。
想到这,她狠命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顿时鲜血涌出来,痛楚让人深吸一口冷气。
林墨冗原本头皮发麻想要逃走,可不知道为何,鬼使神差地看向裴霜言,接着便觉得心底升起来一股非她不可的念头,竟然梗着脖子说道:“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娘,您若是不让我娶她,我今日便从这船上跳下去!”
余氏一惊,张张嘴,话没说出来,忽然就喷出一口热血来!
她实在是怒火攻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这般不成气候,往后还不得是旁人的笑话?!
外头十几个书生们议论纷纷,怕被连累赶紧地逃走了。
雪澈与言轻就站在码头旁边一处过道墙后。
她身量在女子中不算矮小,可被言轻一衬,就显得较小许多。
两人听着那些书生们言语之中林墨冗与裴霜言的滑稽样子,都忍不住想笑。
这二人应当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吧!
雪澈悄悄道:“言公子真是厉害,不愧是饱读诗书之人。”
言轻却笑道:“裴姑娘谬赞了,往后……”
他想说往后若还有人要欺负你,只管告诉我,我来帮你教训他们。
可这话终究有些不合时宜,最终他还是没说下去。
雪澈好奇地问道:“往后什么?”
男人深邃眸子里浮起浅浅一层笑意:“往后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
雪澈点头:“自然是朋友,毕竟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这样难得的缘分也是少见。”
“那……你与林世子的婚事,不知道是如何打算的?”
明日便是会试之日了,雪澈清浅一笑:“我这就回府与我父亲商议退婚一事。”
退婚这件事裴政早就有打算,见雪澈提了便道:“爹爹会安排的。”
雪澈也不催,只道:“今日林世子与三姐姐被人当众目睹在张家浜码头处的一艘小船里……此事穿得沸沸扬扬,爹爹,不如今日便去退婚吧。”
“什么?”
裴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听清楚了,只觉得荒谬,可又知道澈儿是不会说谎的,顿时脑门充血,立即站了起来。
“去喊你们三姑娘来!”
可三姑娘哪里在府上呢?
没多大会儿,裴霜言就衣衫不整地被人护送了回来,她哭哭啼啼,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裴政大怒,手脚都是颤抖的,但却并不责怪裴霜言。
“定然是林墨冗这混小子欺负了我的言儿!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雪澈静默地看着,只觉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