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婚礼篇
唯一能安抚到林跃的是,他在新闻里没看到因这场强降雨遭涝的地区有南迦所在的那个镇。
至傍晚,雨量终于变小,林跃经由旅店前台的帮助,包了辆车子前往那个镇。
途中多处路段被水淹,好在司机经验丰富,不断变道改换路线,虽然绕远了些,但最终成功抵达目的地。
随林跃所包的这辆车一起过来的,还有前面两个村子捡上车来的人。
一共两拨。
一拨是位老人,当地居民。村子地势低,一经遇上这种强度的暴雨,房子就没法再住,老人被下午赶到的救援人员遗漏了,愣是靠她自己蹚水离开村子走到高地处的路边。大晚上的,老人家忽然从黑黢黢的路边蹿到路中央拦车,司机开得小心车速慢反应也足够快才没撞到她。
另外一拨是三位大学生。因为喜欢的某部电视剧曾在附近取景,他们跑来打卡,遇到暴雨被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林跃捡到他们时,他们哭得死去活来。
雨量又开始转大,从镇口往里去的大路发了水,这辆车型小无法再开,林跃没为难司机,付完余下的车费,带上老人下车,根据司机临走前告诉他的小路步行。
三位大学生无处可去,非得继续跟着林跃。林跃便让其中的男生帮忙一起架着老人走。老人发烧了,现在处于昏迷状态。
南迦他们团队支医支教的大本营就在镇里唯一的一所卫生院,林跃正好带着一众人一路寻找卫生院。
天气缘故,连个问路的镇民都没有,林跃等人折腾许久,还是后来遇到一辆运送在暴雨中受伤的群众来卫生院的救援车,才跟着救援车寻到地儿。
晚上八点多钟,卫生院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喧嚣嘈杂,仿佛暴雨屠城之后所有活人都蜂拥暂避卫生院。
林跃将老人交给护士之后,再次尝试拨打南迦的号码。
依旧关机。
林跃耐着性子自行在卫生院里能出入的地方都转一圈。卫生院里既然是这副忙碌的景象,他已经冷静下来大半,安抚自己南迦多半是没空,所以她连手机没电关机也不曾留意。
转完一圈还是不见南迦的面孔,林跃只能找个看起来暂时不那么忙的医生打听。他问到的第一个医生是卫生院里原本的医生,表示不认识南迦,但帮林跃指路了一位支医支教团队里的医学生。
对方听说他是来找南迦的,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南迦的丈夫吧?我见过南迦手机屏保的照片。怎么到这儿来了?和南迦约好的吗?还是有什么急事?”
林跃的耐性告罄,他并不想和一个陌生人解释这些:“抱歉,麻烦你直接告诉我南迦现在人在哪儿?”
对方被他神情唬到,未再闲扯:“南迦昨天跟着许教授去下邑村出急诊,因为暴雨被困在村子里回不来,就直接留在下邑村附近的救援点照顾伤患。”
对方话音刚落下,不远处传出其他医生的召唤:“快来帮忙!”
林跃自觉地要走去找个不占道的角落,以免影响医护人员工作,倏地又听闻一声惊呼:“许教授你怎么成这样了?”
林跃登时望过去。
只见四五十岁的男人浑身泥泞与其他好些个人一起刚被救援人员用担架抬进来。
虽然他现在狼狈得很也没戴眼镜,但林跃曾经见过他一次,认得他就是南迦的导师。
林跃迅速上前,正听救援人员说,下邑村的救援点附近发生泥石流,所有人都在紧急转移,伤亡情况目前未可知。
林跃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出声,他极力克制着情绪问许教授:“南迦人在哪儿?她是和您一起出去的吧?为什么现在没有一起回来?”
许教授盯着他怔愣一瞬,认出林跃是谁,告诉林跃道,南迦原本是和他在一处,但他受伤了,救援点还有其他伤患,南迦让他先回,她留在后面。
“你放心,我离开的时候南迦还好好的。很多救援人员都在,会保障大家的安全,南迦不会有事的。她应该很快也能回来了。”
然而许教授口中这个“很快也能回来”,林跃等了足足两个小时也没等到。他去问救援人员,救援人员告诉他半个小时前的那辆车已经是从下邑村开过来的最后一辆了。
林跃顿时不知道接下来该找谁,还能再找谁问南迦身在何处。而他除了坐在卫生院门口被动地等待,毫无办法。
三个大学生在跟随林跃来到卫生院之后获得了救助,不仅换了身干净衣服也填饱了肚子,并在这之后加入了志愿者的队伍,帮忙维护卫生院里救援点的秩序、分配物资。
其中那位男生忍不住第三次来劝林跃先去换身衣服吃点东西。
他们之前下车后来到卫生院的这段路被暴雨砸成落汤鸡,虽然如今是夏天,但也够呛。
林跃也第三次谢绝他的好意:“不用。”
男生递出一个烟盒:“哥,你要不要来一根?”
林跃是不抽烟的。可当下他忽然有种试一试的冲动。鬼使神差间,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根。
男生连忙再摸出打火机。
新的一辆救援车这时候开进卫生院的院子里,车灯的两束光穿透细密的雨帘直直照射过来。林跃的眼睛被打得难受,本能地微眯起眼,并抬手在眼睛前挡了挡。
救援车不瞬停在他们跟前。林跃放下手臂,看到车子后面的门打开,好些人接连跳下车。他的视线越过绰绰人影,发现了坐在靠里面位置的南迦。
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尚未来得及松弛,触及她浑身的血,林跃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不自觉冲到车门最前方。
南迦正把她抱着的儿童往等在车外的救援人员怀里递送,冷不防林跃撞入她的视线,她以为自己疲劳过度产生幻觉。
“哪里受伤了?”林跃捉住她的手。
皮肤相贴的冰凉触感令南迦确认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他是真实的。明明雨声很大,她竟能听出他嗓音的轻颤。
“我没事,我没受伤,是别人的血。”南迦忙不迭解释,顺势撑着他的手从车内跳下来。
而下车后,她没能和林跃再多说:“我还有伤患要照顾,一会儿出来找你!”
林跃目送她满身是血飞奔进卫生院里头的身影,只觉白炽灯的光线将她照得格外亮。
顷刻,他低头,盯着自己空掉的掌心,但他的心并不空,被沉甸甸的情绪满满填充。
幸好,她安然无恙。
他记得非常清楚,上一次他如此长松一口气,是多年前南迦被唐国强和债主带走。
而无论哪一次,能使得他焦躁又难安的人,始终只她一个。
“哥。”那个男生走来林跃身边,往里张望,“刚刚的医生就是你一直在找的你太太?”
“嗯。”
“好漂亮啊。”
“可不是简单的漂亮,”一旁的救援人员插话,“小南医生是了不起的好医生,如果没有小南医生,刚刚那孩子多半被困的时候就已经没了命,来卫生院的一路也是小南医生一直在给孩子做急救。我才知道原来小南医生还没毕业,还在念书。”
林跃不自觉流露出笑意:“嗯,我太太她,很了不起。”
这是她成为医学生的第六个年头,却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她以医生的身份治病救人。整个晚上,林跃都坐在过道的椅子里,看着南迦尽其所能地为陌生的人们缓解痛苦给予他们安全感、又受到他们的信赖与尊重。
凌晨两点多钟,南迦来到林跃身边重重落座,脑袋靠上林跃的肩膀,累瘫地将她身体的重量悉数交由林跃支撑着,她半阖起眼睛如同被瞬间瘪掉的气球。
林跃拿过她手里拎着的一袋牛奶和面包,投喂进她嘴里。
南迦很机械地咀嚼着,吃掉小一半之后,轻轻道:“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
她已经从同事的口中了解到林跃找了她很久。而他都找到卫生院这边来,她不用多问他,也能猜到,他比她的同事所以为的,更早之前就在担心她了。
再进一步准确来讲,是从她离开北京来到这个山区小镇里,他没有一天是不担心的。
她来之前向他保证过镇里很安全,绝对不会有事,结果就因为恶劣天气而让她自己遇到危险。
林跃捏捏她的手心:“嗯,接受你的道歉了。”
“你呢?你是不是也得向我道个歉?”南迦抬头,戳戳他胡茬冒尖的下巴,又戳戳他黏在一起的凌乱的头发:“要不是我现在手里没手机,一定得把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绝对会成为你的又一黑历史。”
林跃:“很丑?”
“那倒没有。”南迦弯眼,“我老公怎么可能丑?我老公即便将来秃顶了,也是秃顶之中最帅的~”
林跃挽她的碎发到她耳后:“你的手机哪去了?”
南迦挠挠头:“不知道。应该不小心丢哪儿了吧,我一直在忙,没在意,也就没发现——诶诶诶,你别转移话题啊。明明在说,你应该也向我道个歉。”
“这种时候你还往我这儿跑?你也就是仗着我预先不知道你过来,否则我也得跟你担心我一样担心你。而且你还把你自己弄成这副样子。虽然我们已经领证了,但不代表你从此可以不注重你的形象了啊。”
“嗯。”林跃喉结轻滚,低低道,“对不起,我不该因为太担心你,又丧失我的理智。”
“……你又犯规。”南迦咕哝。他这与其说是道歉,莫若说是加深她的愧疚。
林跃终于舍得收拾他自己了。
南迦也趁着这会儿休息时间回她的宿舍洗漱。等她出来时,林跃已经在她宿舍门口的阶梯上等她。
这个镇的镇民许多汉化的苗族人,林跃现在身上穿的恰恰是苗族男子的一款服饰,无袖的对襟上衣和大脚腿筒裤,全套的主色调是醒目的蓝相间醒目的红。南迦愣了两秒,喷笑。
“……差不多行了。”林跃语声凉凉,“他们说只剩这套可以借我。”
南迦建议:“应该帮你把头巾也缠上,就完美了。”
林跃:“……”
南迦憋着笑,从他口袋里摸出他的手机,给他拍照:“穿都穿了,留个纪念吧。”
林跃像个毫无灵魂的娃娃,任由她举着相机将他现在的模样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记录在档。
为免他拿回他的手机后删除照片,南迦谨慎地想把照片发一份到她的微信消息里备份,奈何手机网络状况太差,图片怎么都发不出去。
南迦不再浪费他的手机流量,问他要口头承诺:“这些照片是我暂时寄存在你手机里的,未经我的允许你不能擅自删除。”
林跃送她一记白眼。
南迦还了手机,又伸手要他换下来的脏衣服:“这里没洗衣机,衣服全部自己手洗。你的拿来,顺便和我的一起洗了。”
林跃却说:“你带我去洗衣服的地方。我洗,你回宿舍睡觉。”
南迦:“……你要洗我的衣服?”
林跃:“不行?”
“不是……”南迦摸摸鼻子,“就……怪怪的。”
“哪儿怪?”林跃问,“你能说要帮我洗,我不能说要帮你洗?”
“给给给。”南迦递过去装有她脏衣服的脸盆。
这会儿又没雨了,两人省去打伞,一道行至井边。
南迦打开靠近井的走廊灯,映照出来的灯光驱散三更半夜的昏暗。
“……凌晨三四点洗衣服,还真是头一遭。”虽然她之前也没少晚上洗衣服。
林跃根本不用她教,知道要先去井边打水,已经自行行动起来。
南迦朝他竖起大拇指:“聪明啊~”
林跃对于她的夸赞是无语的,解释道:“我奶奶在乡下的那个家里也有井,我小时候见过大人用,大同小异。”
“我以为你要说你小时候也打过井水。”
“如果不是大人觉得不安全,不允许我靠近井边,我以前确实很有兴趣试一试。”
一桶满满的井水很快由林跃打上来,南迦提醒他可以先简单地冲洗一遍洗衣池,然后用袜子塞住洗衣池的下水口,再倒井水。夏天的衣服轻薄,两个人加起来的也不多,洗衣池的水不用装太满。
林跃以前住学校宿舍里便很少使用公用洗衣机,基本是他自己搓的衣服,南迦知道,所以她现在的教授工作其实多此一举。但刚刚最该教他的“如何使用水井”她不是没得到施展的机会嘛。
等她话落,林跃轻轻瞥眼:“你可以回你的宿舍睡觉了。”
“……噢。”南迦离开得一步三回头。
然而打完第二桶水开始动手搓衣服时,林跃倏地被从身后抱住。
南迦瓮瓮的叹气传出:“四个多月没见的老公都来了,我哪儿还舍得睡?反正现在也不困了,比起补觉,我更想睁着眼睛看你到天亮。”
林跃微微抿一下薄薄的嘴唇,没再轰她。
两人便这样悄寂地,一个洗衣服,一个享受他后背的踏实。
洗干净的衣服晾上杆,他们于台阶相依而坐。
经过一天一夜暴雨的洗涤,天空的阴霾全部退散,拨云见月,呈现山里独有的繁星漫天、银河煌煌。
“你明天几点的飞机回北京?”
“明天晚上十一点多。”
“不知道明天天气什么样。你最好一早就走,出山得几个小时,到重庆机场又得几个小时。万一路上遇到状况,赶不及就糟糕了。”南迦细致为他打算。
林跃不似她担忧:“赶不及,我可以向骆征请假,多呆一天。来之前我已经报备过骆征这边的情况,他会理解的。”
“不可以,赶不及回北京,你也先回重庆;赶不及回重庆,你也先回市里。就是不要呆在这里。你在,我会分心,影响我工作多不好?”南迦带几分笑意,“我的工作可分分钟关系着人命。”
林跃明白,更重要的理由是她觉得市里比这个镇安全。他应允:“嗯,不影响你工作。”
南迦没了声儿。
林跃微微侧头,垂眸。
她睡着了。
林跃没有着急送她回她的宿舍。他一样舍不得,想和她多呆会儿,多看看她。
轻轻托住她的脑袋,他将她从他的肩膀移下来,改为枕到他的腿上。继而他拉高她披在身上的外套,指腹细细描摹她的面庞。
如水的月光明亮,破碎成丝的乌云徐徐飘过。
比起视频通话里见到的她,眼前的她更瘦。
六点钟左右南迦醒了,醒在她的宿舍里。
未料想一出门,入目便是林跃倚靠着她宿舍外面台阶上的柱子缩成一团。
从厕所折返的她的同为医学生的同事,指着林跃说:“他们告诉我,你老公不是‘照骗’,是真的帅,我还不信。直到我换班回来休息,他敲门,说抱你进去他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