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直至消失。
陆澜庭和秦觉在地上瘫坐了会儿,再度恢复力气从窗户缝隙中看去,只见屋内坐在床沿边的两人不知何时已不见,只剩下挂满了红色幔帐的孤零零的床。
“她一定是被迫的。”陆澜庭说着站起了身,正欲迈动脚步,却被秦觉伸手抓住。
“你不是说了吗?”秦觉看着他,“不要轻举妄动。”
“等不了了,再多一刻,顾九就多一分危险。”陆澜庭把他的手扒开,想直接绕到正屋前进去。
秦觉跟着站起了身,“我跟你一起。”
说着两人绕过屋子左侧,大概是由于提心吊胆的缘故,眼看着已来到正面,要经过灶房的门前,秦觉脚下一时不慎,踩断了一截细小枯木枝。
咔嚓——
尽管这声响动再轻微不过,可灶房内随之传来了一声喊:“谁?”
是顾轻舟的声音。
听着屋内脚步声响起,陆澜庭与秦觉对视一眼,当下不再犹豫,直接朝来时方向奔跑,转眼间便不见了人影。
等顾轻舟出灶房门时,四下张望,最后目光落在那节被踩断的枯树枝上,唇角勾起一抹极轻微的笑。
顾九也从灶房内走了出来,将顾轻舟这抹笑映入眼帘,“走了吗?”
“跑了。”顾轻舟回眸看她,“估计是商量对策去了,要如何能将阿九毫发无伤从我手中救出,再顺势将我这嗜好shā • rén的狂魔制服。”
“你答应过我的。”顾九同样看着他,“只要我嫁给你,你就放过他们。”
“是,我是答应过阿九。”顾轻舟伸手去抚她的脸颊,眸光亦一点点变得柔软,“若他们识相,从此放弃也便罢了,只怕我不去顾及他们,他们却总想着……”
说到这里他眼中柔软消失不见,替换而来的是凉彻心扉的寒芒,“总想着打搅我和阿九,多么得来不易的生活。”
早在出定州城时,顾轻舟便察觉到了他们追赶,堵住那些村民的嘴,同样费了不少功夫,可没想到——
最终还是被他们套出来了,甚至连天赐的泥石流,都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他们两人的身影在山脚时,他就已经看了个清清楚楚,当把屋内如同假人毫无生气的阿九带出来,让她见到那两道往上攀爬的身影时,她黯淡无光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丝别样色彩。
即便是他将她嗓子恢复,同样不肯开口跟他说话的阿九,继多日来的沉默无言后,终于同他说出了第一句话:“放过他们。”
他转头望向阿九,表面平静无波,内心却早已掀起惊天骇浪,他的阿九,究竟将他看成了什么人?
当真是嗜好shā • rén的狂魔,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吗?
于是他出声问她:“若是我放过他们,那阿九会心甘情愿……”
最后几字在她毫无波澜的神情注视下,吐得分外艰难:“嫁给我么?”
没想到她只轻轻道:“好。”
顾轻舟忽然觉得自己可笑,简直是可笑之极。
终于等到她开口同意,却深知道,她是为了其他两人,真心实意嫁给他的心思,从来就没有过。
但他同样风轻云淡,唇角弯出了笑,眼中柔情万千:“阿九,我终于等到了。”
他的阿九,一定会是这世间最美丽的新娘。
他将她推到铜镜前,为她换上嫁衣,为她高挽云鬓,为她描眉绘唇。
看着铜镜中眉眼分外明艳的阿九,他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见到她的唇角咧出一笑,他不由得神情恍惚,那一刻竟然看得痴了。
他的阿九,果然是世间最美的新娘。
他的吻落在她的眉眼,轻声唤出她的名字:“阿九,唤我夫君。”
于是阿九真就转头看着他,眉眼间皆点缀了数不尽笑意,好看得如同万里江山的盛景。
她甜甜道:“夫君。”
“夫人。”他听见自己这么喊她,以为若是这样,便能遮掩住某处轰然崩塌的声音。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假的,该有多好。
此刻阿九仍站在他的面前,用她的手拉住了他,皓齿星眸,含娇细语:“夫君,我去同他们说。”
他垂眸看向她握住他的手,良久,抬眸重新绽出一笑:“阿九,你答应过我的,你会回来的,对吗?”
“我会回来。”阿九踮起脚,在他脸侧印下一吻,“等我。”
蓦然她的手放开,他就在原地看着她,看着他的阿九穿着鲜红如火的嫁衣,身影一点点远去,直至消失在他眼前。
顾轻舟想同往常很多个时候一样,风轻云淡绽出一笑,目送他的阿九离开,但这回却是无论如何,想笑,再也笑不出来了。
阿九,一定会回来的,对吗?
你答应过我的。
*
远离山顶房屋的森林里。
陆澜庭时刻按耐不住自己的脚步,想要立即冲出去,直接冲到那座屋子里,不管不顾,把穿着嫁衣的顾九抢回来。
但屡屡,被秦觉拉了回去。
“现在已经打草惊蛇了。”秦觉看着失控的太子殿下,勉强自己慌乱的心镇定下来,不能跟着他一道慌乱,免得顾九还没救到,先把自己栽了进去。
“顾轻舟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但要是我们在的话,那就难说了,保不齐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所以……”
秦觉顿了一下,接着说出心中的想法:“现在离天黑不过一两个时辰,我们等到入夜,能够遮掩身形,再悄无声息闯进房中,只要先将顾轻舟制住,那顾九跟着也安全了。”
陆澜庭攥着拳头想了一会,忽然转过头去,哑着声音问他:“要是她愿意呢?”
秦觉一时滞住。
陆澜庭继续道:“我知道我不该那么去想,但它总是从脑子里冒出来,要是…要是顾九愿意,我们去的时候,恰好见到……”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但秦觉瞬间便已明了。
要是恰好见到夫妻琴瑟和鸣,温香软玉红浪翻滚,那他们又该如何呢?
“顾九不会如此。”秦觉禁不住心中怒气,朝着他狠狠瞥了一眼,“你忘记她在马车上的眼神了吗?她明明是在等着我们去救她,那滴泪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
陆澜庭听闻,恍若是在回忆那副场景,接着有些涣散的眼神中,神情慢慢恢复坚定,“你说的对,她是在等着我,等着我去救她。”
他拨开眼前灌木,望向远处的房屋,“等天一黑,立刻行动。”
秦觉看着他转过身去的背影,先前流露在面上的镇定,此刻尽数瓦解。
本就知道帝王家疑心重,忍不住多去怀疑正常不过,可为什么连他也跟着……
一道去想顾九,若她真的那样,他又该当如何?
抓走顾轻舟吗?那不是他的事。
劝顾九不要去嫁给他吗?可他如今,在她面前,还有什么资格,再去谈保护她。
小九,等我。
他唯有在心中默念,若这一次抓住了她,那他再也不会放开。
*
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陆澜庭望向远处的房屋,眸光除了不时望向天色,其余时刻一动不动。
平常觉得转瞬即至的黄昏,此刻在怀着别样心情的作用下,来得格外缓慢,缓慢到甚至让人以为,时间是静止了。
“你再盯着,越盯越——”
秦觉的慢字还未说出,只见陆澜庭身形动了一下,口中低呼:“顾九!”
秦觉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陆澜庭腿脚一跨,跨出了他们借以掩藏身形的灌木,朝着前方冲了出去。
秦觉双目圆睁,正要把他喊回来,却只见陆澜庭原本望向的地方,真出现了道鲜红似火的身影。
真是顾九!
她正朝着森林深处走来,口中还在不断呼唤他们的名字:“秦觉……陆五……”
秦觉只觉得心都滞住了。
下一瞬再反应过来,他迫不及待跟上陆澜庭的脚步,想要跟着冲到顾九面前去,可当他冲出灌木丛跑了没两步,只见——
陆澜庭已冲到了她跟前,一把将惊讶的顾九搂进怀里,口中不住喃喃念道:“顾九,顾九……”
顾九显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任由陆澜庭这么抱着她,等到垂着眸子想挣脱他的怀抱,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挣不开。
秦觉继续挪动脚步,走上前去,“你放开她。”
顾九同时看到了他,柔着声音耐心哄道:“是啊,你先放……”
没等顾九的话说完,只见陆澜庭抱住她的身子往上一提,在顾九和他都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将顾九直接扛在了肩头,没有说任何话,只顾往下山的路跑。
秦觉先是怔住,但从他这突然的举动反应过来,见到顾九同样愕然的面庞,他快被气疯了。
说好的不要轻举妄动,结果这一见了面,不管周围是否有陷阱,不管顾轻舟此刻在哪,甚至没有转头同他说上一句,直接扛着顾九就这么跑了。
秦觉气得咬着牙跟了上去,他没见过这么疯的,他难道不曾听到,愕然的顾九在拍打他的背,拼命喊着快把她放下去吗?
秦觉追逐着他们的身影,眼看着只剩五六步距离,只要再加把劲,就能冲上去抓住顾九的手,可这时随着扑通一声响,他们两人——
消失无踪。
没等秦觉想明白这突发情况,只觉得脚下一空,随着陆澜庭的一声闷哼,他终于知道他们是为何不见。
原来就在他们正要迈上下山的小路时,意外踩落了一个陷阱,一个被枯树枝枯树叶掩埋,上方铺着浅浅一层泥泞,看不出原本模样,实际却有两人高的陷阱。
陆澜庭是扛着顾九摔下去的,踩空的瞬间调整了最佳的落地姿势,更加庆幸的是,陷阱里铺了厚厚的枯树叶,所以顾九除了被陆澜庭的肩头硌了一下,其他地方毫发无伤。
但陆澜庭就不一样了,先不提先前摔下去的惨烈,在秦觉落下来之际,只来得及将顾九推到一旁,整个人则是被他压在了身下。
顾九看着这两人跟叠肉饼似的姿势,连忙上前察看:“怎么了,摔到哪了……”
秦觉此刻是真佩服陆澜庭,明明人还被他压在身下,竟然艰难伸出两只手,去抓住了顾九前来翻看的手,嘴里仍念叨着:“顾九……”
他连从他的身上跳了下来,只见这一得空,陆澜庭竟然没有回头来责怪他,而是把身子往前一挪,竟然想要凑到顾九身上去。
秦觉这时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扛着她走?”
他可没有忘记,如果不是陆澜庭鲁莽行事,他们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顾九看着陆澜庭这幅惨象,又看着秦觉阴晴不定的面色,眼睫垂了一垂,“这陷阱虽看着高,但只要有一人在底下撑着,先让另一人爬出去,再想办法回来救……”
她忽然噤声,因为陆澜庭咬了咬牙,直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又像先前见到时那副模样,把她整个人紧紧搂在怀里。
秦觉自然是见到这一幕的,拳头已在衣袖中收紧,“你给我放——”
陆澜庭蓦然出声:“顾九,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秦觉拳头攥得更紧,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先前顾九在口中念叨的名字,明明就不是他陆澜庭,而是秦觉,还有……
另一个假名可以忽略掉。
“你放开我。”顾九想推开他,发现推不动时,冷道,“我是来劝你们回去,别来打搅我和夫君。”
不止陆澜庭,不止秦觉,仿佛连先前喧嚣的风儿,都因她这话静了下来。
“顾九。”陆澜庭放开她,艰难出声,“我知道你在怨我,同样知道你是被迫,我以后不会再——”
顾九骨碌站起了身,“我有什么好怨你,我又有什么被迫?我和我的夫君现在过得很开心,你们俩好自为之,不要再来打搅了。”
秦觉同样不敢置信望向她,“顾九,是你哥威胁了你什么,还是他把你怎——”
“说了没有,你们烦不烦啊?”顾九冷冷打断,“瞧见别人过得好一些,心里就不顺心了是吗?再说他现在又不是我哥,是我的夫……”
“阿九……”不远处突然传来唤声。
于是陆澜庭和秦觉亲眼见到,先前一刻面色还冷淡的顾九,此刻听到来自顾轻舟的呼唤,竟然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唇颊边的酒窝格外勾人。
“轻舟,我在这里!”她想也没想大喊。
陆澜庭和秦觉的脸色都白了。
先前无论是再绝望,再筋疲力尽之时,脸色都不曾像这刻这般,白得如同张单薄的纸,连一丝血色都瞧不见。
不过片刻,陷阱上方探出了顾轻舟的脑袋,他垂眸看着井中的三个人,往常总是笑魇如花的模样,此刻阴沉得分外可怕,如同将要下暴雨的阴天。
“阿九……”他只看着她道,“我等了很久,你还没回——”
“夫君!”顾九连忙甜甜喊出了声,朝着上方的顾轻舟伸出双手,“夫君快救我上去,这两个人没事找事,竟然还想把我扛着跑,不如就把他们关在这里,狠狠饿上几天再说……”
他们见到,顾轻舟本来阴云密布的脸,因为这声夫君,霎时恢复了笑意满盈,眼中柔情似水得不像话,声音更是像在同她温存般,软言细语:“阿九莫怕,为夫马上救你。”
陆澜庭怔了些许时刻,在顾九伸着手想往上跳时,终于回过神把她的手拽下来,“顾九,你疯——”
谁知顾九比他的语速更快,竟然顷刻间转过头来,眼神恢复淡然如水看着他,“我没疯,陆澜庭。”
陆澜庭的手失去力气,在她陌生得可怕的神情中,下意识就松开了她,“顾九,你……”
顾九眼神更淡,“陆五,陆澜庭,太子殿下,是我一开始骗了你,我本来就是别有用心想接近你,现在更是在你我婚约未解除时,穿上嫁衣高挽云鬓成了他人新娘,我承认都是我不对,不过转念再想一想,你有你喜欢的姑娘,若是我不缠着你了,你心里只会觉得舒畅得紧,从此能毫无顾忌去爱她,难道不是吗?”
陆澜庭拼命想从她的眼神中,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影子,可终究无论如何,只能见到她越来越淡的情绪,空得仿佛从来不认识他这人。
“婚约已一笔勾销,这样的结果,对你我彼此都好。”
顾九说完,又转过头去,朝着顾轻舟,露出笑颜:“夫君,阿九肚子饿了,快些……”
秦觉和陆澜庭看着恍若陌生人的顾九,先前腾升起的所有希望,此刻转换成了前所未有的绝望,连带着先前压下去的负面情绪,通通卷席而来,像是要将他们埋入无底深渊。
顾轻舟看着笑得天真的顾九,又看着失神落魄的另外两人,唇角绽出由内而外的笑意:“阿九,莫急,今夜你我的婚礼,还少了两位看客。”
顾九面上的所有神情僵住,“夫君,你……”
她的话没能说完整,因为陷阱的上方,继一阵先前不曾察觉到的脚步声后,多出了数十张不同的面孔。
他们正好奇往陷阱里的三人看,而顾轻舟先前笑着的神情,此刻已皆数化成了羞恼,“多谢各位大哥来得及时,若是再慢一些,只怕我的夫人,早已被这花言巧语的两人哄骗走了。”
秦觉随之恼怒反驳:“你们别听他的,他是shā • rén要犯,就连他所谓的夫人,都是他的妹妹,是被他拐来山里——”
不等秦觉说完,先前还将信将疑的数十张面孔,在这一刻面上都呈现了无尽怒意,连带着先前看上去和颜悦色的脸,这一刻都是凶神恶煞之极。
“瞧着还长着挺好的两张脸,没想到是两个人贩子,为了哄骗人家小娘子,连这种借口都编得出来……”
“俺就说先前看着这两人不怀好意,贼兮兮的,瞧着就是要干坏事的样子……”
“抓起来,抓起来先打一顿再说,也好给顾兄弟消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