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仗势欺人,是不是?”周楹自言自语地对奚平的身体说道,“为什么?”
空荡荡的躯体没有回答。
周楹忽然笑了:“仙门……仙门……”
假如奚平因无渡海魔物而死,那么他死得再光明正大也没有了,玄隐山不会隐瞒这件事。此时看见转生木难舍难分地缠着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周楹灵骨被封在祭坛上时,大概听魔物提起过转生木林里的上古大能之骨。那时他只当是个逸闻,一听就过了,不料多年后,它竟以这种方式纠缠住他。
原来他从未逃离过无渡海。
望川的轻烟时聚时散,如影随形,散开时如云雾,聚集时,里面会有个若隐若现的人影,落在周楹身边,比他从树上放下来的那个更像活人。
周楹没回头,冷冷地说:“滚。”
望川的烟被他惊散了。
望川会随使用者化形,这多此一举的特性让轻烟裹着周楹下无渡海时,几乎给了他错觉,好像领路的就是士庸本人,又不知在哪淘气闯了祸,拉他去救命。只要他去得及时,就能全须全尾地在初十之前把人给侯府还回去。
来不及确实遗憾,但也没什么,错过了老太太的寿辰,大不了让那小子自己扮上,给老人家补一出,反正他也不要脸。
然而……
“在陶县帮我拿到望川的真是你吗?你要是还有一点灵在人世,给哥一点反应好吗?”
可是周楹在一地封魔印中等了不知多久,周遭只有寂静。
半步升灵的躯壳一直有灵气供养的话,保持原貌,甚至有余温、有心跳都是正常的。然而周楹感觉不到一丝属于奚平的气息,那具身体是“空”的,神识碎得无影无踪,只有那谁靠近砍谁的剑意还有点活气。
周楹闭上眼。
“怪我当年没把那张征选帖拦下来,是吧?没事……没事,怪就怪吧,反正你在我这向来是有脾气就闹。”他跟尸体轻声商量道,“哥给你砸了这鬼地方,带你回家,你到时候托个梦给我好不好?”
空壳不言不语。
“两句话也不行吗?”
连转生木们也不动了。
周楹像是谈判失败,有点无奈,轻轻把那具温暖的身体放进树丛中,他用力在奚平头顶揉搓了一下:“混账。”
然后他沿着封魔印往前走去。
刻铭文跟写字不一样,谁刻都得按制,绝对不能发挥自己的“字体”。有时候肉眼看一模一样的两个铭文,可能因为哪一笔稍长一分,或者干脆是摆放位置不同,作用就完全相反。所以满地的铭文字看着都像一母所生。
像封魔印这种罕见的一等铭,当世许多自称铭文高手的——比如三岳倒阴阳之类的水货——别说伸脚踩,从上面三丈高的地方飞过去他们都不敢,周楹却浑不在意。
世上只有一种人眼里,铭文是不同的。
端睿大长公主问过,顶级灵感的人,眼中所见世界是什么样的。
就是这样的:在他听来,别人的瞳孔变化、血流、心跳,嘈杂得像拿着大喇叭嘶吼自己的欲求;开了灵窍后,修士们探出的神识与流转的灵感对他来说都是可见的;在他眼里,所有铭文字都是立体、动态的。
哪怕周楹一个铭文也不认识,也不用担心乱动会把什么炸了——他能“看见”铭文和周遭是怎么相冲相融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敢跟着无渡海底的魔物学铭文,在这方面,什么魔也骗不了他。
周楹径直走向当年被三大长老封印的魔种,危险的一等铭文在他脚下纹丝不动,仿佛只是地上的花砖。
封魔印上的铭文是玄隐三长老一起刻的,周楹能看出每个字是谁写的——因为他眼里那些铭文泾渭分明,上面还残留着不同人的气息。
一部分属于他见过一次的司礼长老赵隐;一部分与奚平身上的剑气有一点微弱的呼应,可能是司命章珏;剩下的铭文多写在句尾段,隐约有压阵决断之威,像是林家那位“无判不言”的司刑手笔。
不同人刻的铭文,交界处都有微妙的互斥,尤其以赵隐和章珏之间最明显。
更微妙的是,三长老留下的铭文字气息或多或少都有些驳杂,尤以赵隐情况最严重,一部分靠近魔种的铭文几乎到了“虚弱”的地步。
果然……
周楹在魔种旁站定。
五年前他见司礼赵隐时,就在赵隐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只是那会儿他只是个灵骨没归位的凡人,没看清楚。而他发现端睿大长公主身上有道心蒙尘的迹象,则是在开灵窍之后。
这也就是说,赵隐情况比端睿这升灵严重多了,心魔的影响是自上而下的。
周坤曾在二十九年前下过无渡海,那之后不久就是玄隐山内乱。一般人可能会怀疑那场内乱就是心魔种引起的。可是后来周楹仔细追溯那段历史,感觉内乱归根到底就是赵家和李家人太多,玄隐山只有三十六座山头,资源不够分了,这才给周家人浑水摸鱼的机会。牵涉其中的人都十分理智,没有当年澜沧掌门那种失了智的角色。
以周楹对他那老疯子亲爹的了解,他当时就有了个猜测,现在证实了:从封魔印的铭文看,玄隐山三长老都受到了心魔的影响。这三个老东西,章珏长期潜在星辰海,林宗仪大半辈子都在闭关,赵隐坐镇玄隐山主峰,露脸机会相对多些,也是个升灵峰主们才能偶尔见一面的稀罕物件——周坤一个凡人,有什么机会集齐这三位呢?
只有一个,就是他被天打雷劈,无渡海大魔的存在公之于众的时候。
那时劫钟一定会响,玄隐山三大长老一定会下返魂涡。
所以当年那颗心魔,周坤应该根本就没带走,而是通过某种方法留在了封魔印……甚至很可能是那位名字说不出来的群魔之首身上。
劫钟一旦敲响,护法的三大长老道心必遭拷问,心魔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趁虚而入。
其中以赵隐受害最深,很可能是因为劫钟平时就陈列在玄隐山主峰。
这是周坤感觉到冥冥中天命的束缚时,作为一个凡人最后的反击。
也是他留给后人的真正“遗产”。
周楹一手建立开明和陆吾,本想在四国慢慢埋好棋子,等周坤种下的心魔长大结果,就效仿仁宗挑起战乱。
他要用四国与天下大乱去撞响那玄隐主峰上的劫钟,看那钟声先送走哪位生了心魔的圣人。
封魔之人被心魔吞噬时,就是他再开封魔印、撕碎了这天的机会。
谁知秋杀给了他一个意外惊喜,让他不用兜那么大圈子,提前被一捧望川渡到了这里。
这岂不是命运在催促他么?
周楹半跪下来,伸手碰了魔种一下。
伏魔人后代的血刺激得魔种像心脏一样搏动了一下,周围几个铭文字立刻被那魔种淹了过去,其他铭文字自动镇压,逼退魔种。
而周楹就趁魔种将那几个本就气息脆弱的铭文淹没时,不慌不忙地将灵气灌注指尖,把其中两个铭文切下,飞快调换了位置。
精妙的铭文字就像两股自动听话的麻绳,在他一推一拽间,错位的铭文接在一起。这一波魔气褪去,封魔印那张严丝合缝的“网”上,已经多了一条微小的缝隙。
周楹手上的伤口再一次被撕裂,魔种贪婪地吸着他的血,顺着缝隙膨胀了一圈。
他从芥子中摸出颗丹药吃了,脸上血色补回来一点,调息片刻,专挑赵隐的铭文下手,巧妙地避开了另外两人的铭文。
而因那分别出自三人之手的铭文各自为政,另外两位的铭文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心魔种、劫钟、再加上这一次邻国出动了银月轮,赵隐长老还好过么?
此时玄隐山主峰上,扫洒的内门弟子还没从钟声里回过神来,就见一道烟从身后飞了出去,直奔星辰海方向。
弟子呆愣片刻,回过神来,扫帚都掉了:“司礼大长老?”
蝉蜕不能窥探邻国,但边境附近被银月轮一扫,不会不惊动玄隐山。银月轮的月光在陶县落下的刹那,玄隐山主峰的赵隐就睁开了眼——再一次,他“看见”了五年前从劫钟缝隙里窥得的“未来”:人间礼乐崩坏,灵山势微,曾被镇在各地的魔神纷纷浮出地面,搅得山崩地裂。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隐忧,灵山落成之后几千年,第一个升灵邪祟横空出世。继玄隐山劫钟一年之内响了数次后,三岳银月轮又被迫下凡。
赵隐五年前就知道自己被劫钟震得道心不稳,闭关这么久,非但没有丝毫好转,还有加重趋势。
他身在主峰,总觉得耳边传来劫钟的絮语,反复在他耳边说:无渡海的fēng • bō并没有真正平息,他当年向司命妥协,留下那具魔神元洄传承过的尸体是大错特错,迟早要酿成大祸。
而不早不晚,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封魔印被人触动了!
铭文落成就会脱离刻录者,只有一等铭这么性命攸关的东西灭失时,才会惊动刻录者的灵感。
赵隐惊怒交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