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贺兰瓷觉得,再循规蹈矩的人,和陆无忧待久了,也不可能一成不变。
底线是在一步步退后。
偶尔也想总不能让陆无忧一直专美于前,自己也算是投桃报李,因而蹭着他的喉结时,一开始是无意,后来就变成了刻意,粉白的指尖还在他喉骨上带了点劲的摩挲。
看陆无忧的喉结在她指腹下轻滚。
贺兰瓷挑起眸光,正对上陆无忧的眼瞳,眼神一撞,似迸溅出点火花来。
她体味到了一丝微妙的快乐,缓缓靠过去,也学着陆无忧的样子,在他颈侧那里轻嗅着,鼻尖若有似无地触碰,继续慢吞吞道:“也不能算不是……”
话音未落,已觉得天旋地转。
马车无端在道路上震了一下,仿佛颠簸。
“——贺兰小姐。”陆无忧呼吸一阵急一阵缓,又叫回了旧日称呼,音色低回而一字一句道,“你学坏了。”
贺兰瓷被他压着,却还忍不住笑出了声:“陆大人,我觉得这还是得怪你。”
***
回去之后,贺兰瓷没什么力气地趴在榻上,想起去问陆无忧那边的情况。
陆无忧思忖片刻,缓缓对她道:“我这边没什么,你把在宴席上发生的一切再仔仔细细说一遍,最好每个细节每个反应都不要漏掉。”他斜睨她,“方便的话,演给我看也可以。”
贺兰瓷懵懵抬头:“……嗯?”
她现在要怎么演。
回过神,发现陆无忧眼尾微带促狭,贺兰瓷抓着他的手掌,泄愤似的用力捏了两下:“说正经的,那我再仔细跟你说一遍。”
陆无忧听她说着,就这么反客为主,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她五根纤长白皙的手指。
等到贺兰瓷讲完,忍不住从他掌中抽手了,他才道:“你表姐是不是常来对你说些后宅女眷的事情,我这里也有一桩,你想不想听?”
平时他好像都是迫不及待和她分享。
贺兰瓷侧过脑袋,道:“你说。”
陆无忧附唇到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贺兰瓷一开始还只觉得耳垂滚烫发痒,随后便瞪大了眼睛,迅速爬起来道:“你确定是真的?”
陆无忧道:“一开始还只有七八成,听你说完差不多可以肯定了。”
贺兰瓷大脑剧烈震荡,震惊地难以回神。
陆无忧毫不意外,洋洋洒洒开始道:“本来还想着怎么刺激才好,这倒是送上门来的。想法子戳破之后,便只等鱼儿自己咬钩了,所以说是真的有危险……”
贺兰瓷还是难以接受,断断续续道:“……可是你怎么知道?”
陆无忧道:“这你得问那位慕公子了。”
贺兰瓷又低头思考了好一会,道:“那我们是暂时先不回去了?”
陆无忧笑道:“来都来了,肯定是把戏唱完再走。返京述职的停留期限是三个月,姑且不急。”
***
今年春夏之交的郊祀,顺帝本不想去了,不料龙虎山的道士——他们居然还在被宠幸——跟圣上上谏说向天祈福甚是重要,不可荒废,免得祖宗怪罪,便还是吩咐下去照常祭祀。
毓德宫中,熏香味浓郁,四周并无宫人。
丽妃瞪着美目,望向自己的儿子,久久不可置信:“这怎么能成,这肯定不行,洵儿你还是……”
曾经对他人冷冰冰,对自己却格外乖巧的儿子此刻面容上一片冷意:“母妃,你还在指望什么,除此以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要不……”丽妃攀着儿子的手臂,轻声道,“要不你就安心去封地,我会同你父皇说给你……”
萧南洵缓缓松开她的手,冷意更甚:“现在去封地?等到别人上位我还能有好果子吃?更何况母妃真的觉得父皇还会对我优待吗……”
“不会的、不会的……”她有些急切地似要辩解。
萧南洵面上冷意逐渐化成了一种痛苦,他按着额角,长“嘶”了一声,冷冷道:“母妃是不肯帮儿臣?”
丽妃一时噤声,眼中竟流露出了哀求。
“洵儿……”
额头突突在跳,连两侧的穴位都在绷着疼痛,萧南洵只觉得那股难受劲又再度涌上来,胃里翻江倒海,仿佛他从未走出了清泉寺,仿佛这些年的位高权重都只是错觉。
他语气不自觉带上了阴森:“母妃若是真的不愿帮我,就只当从未生过我……”
丽妃被他吓了一跳。
“还是母妃不相信儿臣……”
丽妃听见他又慢慢和缓下来的语气,却陡然生出一种危机感,一种,她如果再不答应,可能真的会失去这个儿子的直觉。
“对了,韶安若是还在闹着不肯嫁,便干脆让她嫁给镇安王算了。”
——虽然镇安王的年纪,已足以当萧韶安的爹了。
萧南洵从毓德宫里走出来时,只见外面天光大亮,刺得他眼睛发痛,萧南洵按着额角,撑住一边殿宇的扶栏,被浓郁的熏香催发,胃里越发翻江倒海,终于忍受不住地,吐了出来。
“殿下——”
“二殿下,您怎么了?!”
***
贺兰瓷等了等,却真在郊祀名录上看见了她和陆无忧的名字。
陆无忧不出意外道:“收拾收拾吧,说不准还能见到熟人呢。”
去年郊祀的时候,她和陆无忧还未成亲,两个人在马车上轮番被骚扰,不胜其烦,时过境迁,回想起来居然还有点好笑。
陆无忧跟花未灵道:“你不是想见慕凌,跟我们一起去,就乔装成你嫂子的丫鬟。”
花未灵点完头答应,好奇心又转到其他地方去:“郊祀好玩吗?”
陆无忧道:“郊祀过后去围猎,比较有趣一点。”
贺兰瓷补充:“我记得有比试,有表演,还能看热闹。”
虽然她去年完全没注意看。
花未灵顿时来了兴趣,满怀期待也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
贺兰瓷总觉得像是他们俩带着花未灵去郊游。
不过陆无忧很适时地开口了:“就是可能还有点危险,你得保护你嫂子,以及有需要麻烦你做的事情。”
花未灵立刻拍胸脯道:“没问题!”
去年贺兰瓷只是普通官家小姐不便带侍女,此次是命妇身份,便可携带一些,当然比起公侯带的数量还是少得多,最夸张的大约是几位皇亲国戚,随行护卫都有千人。此次还有些特殊,便是一直深居简出的皇后娘娘因太后病重,说想要去郊祀替太后祈福,也一道随行了。
去年的祭天流程还是由圣上自行完成,这次却是由人搀扶,一切从简。
许皇后与他隔着极生疏的距离。
贺兰瓷站在远处眺望,心有戚戚。
祭天流程过后,便转道去长雍猎苑,队列浩浩荡荡,随行禁军有两万,护卫着整个队列,来之前陆无忧跟她说过。
“此次带去长雍猎苑的禁军分四支卫队,分别护卫着萧怀琸的寝宫、长雍行宫的东西两侧和行宫外围,至于率军的则分别是司礼监的彭公公,镇安王言将军,卫国公邓统领和永宁侯郑统领。”
花未灵在马车里就探头探脑,下榻至长雍行宫,住进女眷的內苑,还不住好奇:“皇宫也这么大吗?我刚才差点想用轻功飞起来看。”
贺兰瓷收拾着东西,嘱咐道:“比这个还大点。你小心些,别被人撞见了。”
两人正聊着,便听见敲门声,门外站了个恭敬垂手的太监,身后跟着一队随从。
太监细着声音道:“敬贵妃娘娘有请,想召夫人进殿一叙。”
看不出一丝问题,一点破绽。
人也确实是宫中内侍。
换做平时,贺兰瓷可能不做他想,但这次已经提前知道会有事故,故而她格外平静道:“稍等,我马上便去。”
太监却依旧等在门外。
***
长雍行宫内渐渐响起了兵荒马乱之声,嘈杂声响将行宫的人都惊动了。
特别是本就浅眠的顺帝,他一路行车疲惫,刚歇息了一会,便被吵醒,他揉着眉心道:“人呢?怎么回事?”
贴身太监惶恐地跑进来道:“回禀圣上,外头好像发生了dòng • luàn……”
“什么?什么dòng • luàn?”他高声道,“彭应,彭应人呢!”
“彭公公他……”
话还未说完,顺帝便看见从门外阴影处走进来的萧南洵。
他当初最喜欢的那个儿子面色沉着道:“父皇想找彭公公,但彭公公现在正在带人讨伐造反的大皇子,可能一时赶不过来。不过儿臣担心父皇的安危,特地前来护卫父皇。”
萧南洵的话音一落,顺帝瞬间便明白了。
他当即脸色一变道:“彭应他什么时候勾结的你?”
彭公公掌锦衣卫和东厂,是伴着顺帝长大的内侍,顺帝对他信赖有加,就连当初萧南洵和自己亲妹妹夜闯别人新房,差点闹出丑事,都是他上报的,他又曾狠狠得罪过大皇子——所以顺帝一直没有怀疑过他可能会勾结自己的儿子。
萧南洵冷冷道:“怪就怪父皇先前总让人以为你要传位给儿臣,而父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撒手人寰了,彭公公位高权重,又不想被秋后算账,自然要找个靠山了。”
“你这个逆子!”顺帝怒斥了一声,只觉得气血上涌,他连忙扶住床沿,喘着气道,“你以为只靠着彭公公手里那些禁军就能成事?你也走不出这个行宫!”
萧南洵唇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只靠彭公公当然不够,但有父皇的诏令便能调令其他的禁军了。只要父皇的旨意出不去这个寝殿,所有人便都会认为今夜起事的人是萧南泊,而我是奉旨护驾,剿灭所有对父皇图谋不轨的叛党……等尘埃落定了,父皇便可以在这里传旨让位给我。”他甚至还语带安慰道,“父皇放心,儿臣并不想对您动手,将来等儿臣登基了之后,还是会继续孝顺您,让您颐养天年的。”
顺帝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偷了朕的兵符!不对……”
调动禁军的兵符就连彭公公都不知道他放在哪里。
但……确实有一个人可能知道。
他脱口而出道:“丽姝!”紧接着顺帝便忍不住怒气翻涌道:“是你母妃偷的对不对?朕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们母子俩了?朕宠幸了你们足有十余年,任何一个皇子后妃都没有这般殊荣!就连你们在益州犯下那样的重罪,朕都没有狠心追究罪责!如今不过因为时局稍微冷遇,你们便人心不足,胆敢如此犯上作乱!”
萧南洵笑了一声道:“益州的银子不是也有用到父皇身上的么,不然父皇何至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久?更何况……”他语气骤冷,“您真的打算让其他人继承皇位,和要儿臣去死有什么区别?”
顺帝道:“朕何时说过……”
萧南洵语调怪异道:“父皇你何必骗儿臣,您真的会顶着朝臣非议立儿臣为储?这话只怕您自己都不信……您想要个好名声,怎么会容许自己有个名声不佳的继任。”
顺帝确实是如此想,但这不也是他的二儿子自己没收拾好烂摊子,岂能怪得了他!
为君为父,他都已经仁至义尽了!
“那你也不能……”
“萧南泊他凭什么?”萧南洵那张阴情难测的脸浮现出的表情,透出些难掩的疯劲,笑容益发狰狞,似也益发开心,“我烂,他还不是一样的烂,还有你喜欢的这个新儿子也好不到哪里……”
随着萧南洵的声音,满面惊惧的敬贵妃和三皇子萧南清被压了进来。
他们此次随侍在圣上身侧,一大波侍卫冲进来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敬贵妃看见顺帝,刚开口道:“圣……”
便被萧南洵喝住了:“闭嘴!谁准你说话了!”
见他已完全不顾尊卑,旁边的太监忍不住道:“殿下……”
还没说完,萧南洵似已按捺不住,他随手抽出近旁侍卫的佩剑,一剑便劈了过去,随着敬贵妃的一声恐惧尖叫,鲜血飞溅上墙,刚才出声的太监瞬间便无力倒下了。
只是那血不光溅到了墙上,还溅到了萧南洵身上,就连他的下颌都沾了一抹血痕,看起来格外阴森可怖。
殿内鸦雀无声了一瞬。
萧南洵握着剑笑了起来,笑声稀稀落落,似哭似笑,却是一种仿佛他从未有过的,极其痛快的笑容:“……原来不用忍的滋味是这样的。”
***
来之前陆无忧不光和贺兰瓷聊了长雍行宫的布防,还非常坦然地告诉她:“萧南洵受刺激,可能会在郊祀对他爹萧怀琸动手。”
贺兰瓷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确定?”
陆无忧道:“没有更好的机会控制他爹,顺便铲除他哥了,反正要是我肯定会挑这个时候。当然确定是因为……萧南洵托人给龙虎山的道士送了十万两的白银,一力促成郊祀,走的是东风不夜楼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