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空将车停在了国泰大戏院的门口。
徐敬棠并没有急着下车,而是坐在车里等涌星收拾心情。涌星故意从包里掏出粉盒补妆,其实补妆是假,刚才哭得痛快,结果现在连扭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好了没?”
饶是这个时候,徐敬棠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车内空间狭小,他有些气闷似的拽了拽领口,引得涌星频频侧目后又连忙道,“慢慢来不着急。”
涌星有些不好意思,“我当然不着急。”
她啪地一下合上粉盒,满意地从汽车的后视镜里左右看了看,“好啦,走吧。”
徐敬棠一扫眼,看到她手包里的就用了一次口红,没话找话,“不补补口红了?”
涌星斜眼睨了一眼,笑道,“行啊徐敬棠,口红都认得。”
“这有什么啊,小瞧人。”徐敬棠不屑,“丹祺口红嘛,‘可以让女人拥有一副勇敢的面孔’,报上不总这么说呢么。”
涌星本来是开玩笑,一听他这头头是道的样子心里又有点不高兴了,“这样啊,那你让谁拥有一副勇敢的面孔了?”
她这话说的酸味儿十足,徐敬棠也琢磨过来了,连忙笑着找补,“这不是开玩笑么?一根口红哪有那么大能耐,一个人勇敢那是跟她的学识和优秀的人格是分不开的,就像你。口红,都是给那些不如你的,最多也只能让她们拥有一张美丽的面孔。”
“无事献殷勤。”
两个人走在台阶上。街上很热闹,但是电影院门口却门可罗雀。维新政府为了面子,沪市所有主干道都挂满了彩灯和红灯笼,处处都有小孩们的笑声和鞭炮声。
徐敬棠今天心情很好,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能和涌星两个人坐在一起看电影。此刻的景象是他在梦境里都未曾奢望过的,正想着就听到一旁的女人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徐敬棠,你到底行不行啊?”
“啊?”徐敬棠回过神来,心虚地看了涌星一眼。涌星冲着售票处的小窗口努了努嘴,“根本就没开门啊。”
果然小小的圆拱形窗口被一片小小的铁皮挡着,徐敬棠并不常看电影,没时间,也没兴趣。这次也是突发奇想,忽然想起曾经听哪个下属说过,女学生最喜欢的就是看电影。只要能请她看场电影,那她的心就会牢牢地拴在你身上了。
徐敬棠当然不奢望一场电影就能把狐狸似的陈涌星给牢牢拴在身上,他只是当时听着,第一个想到的女学生就是陈涌星。
短头发,蓝上衣,一双长直有曲线地腿从玄色百褶裙下面伸出来,走起来风风火火。
那时候没什么钱,两个人连大戏院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徐敬棠每天接送她回家,两个人沿着街道慢吞吞的往家走。他还记得有一年戏院上了阮玲玉的《故都春梦》,大大的海报贴在国泰大戏院的门口。
他记得她停下脚步看了好一会儿,明明眼里都是对画报上那个美丽女星的羡慕,结果又嘴硬称之为“纸醉金迷”。
徐敬棠总觉得她把自己逼得太近了,好像非得变成一个纯白无暇无欲无求的人才行似的。他一直想告诉她,其实普通的女同学陈涌星很好,没必要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就喜欢她毫不高尚满是欲望的眼睛。
刚开始他自己都没发觉,等他发觉的时候却是没了机会。
因为是过年的缘故,大戏院没有开门。但堂堂法租界督察长又何愁没有办法,就一会儿的功夫,元空已经通知了国泰大戏院的经理。徐敬棠一句话没说,经理已经擦着额头上的汗请两个人进了戏院。
没开门刚好,省的包场了。
戏院因为放假的原因,里面十分闷热,一丝风都没有。徐敬棠有些憋闷地清了清喉咙,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子,又将笔挺的大衣脱掉挂在手上。
两个人入了座,而戏院经理仍不敢轻易离去,佝着身子十分有眼色地问陈涌星想要看什么。
涌星从没见过这阵势,戏院经理脸上奉承的笑让她浑身难受,于是推了推徐敬棠,“你说吧,我不想动脑筋了。”
她的语言动作都透出十分的自然熟稔,好像他们是多年故交,每个星期都要一起看一场电影。
“那就《故都春梦》吧。”
徐敬棠不是故意在涌星面前提这个,只是单纯因为他只了解这部戏。后来涌星不告而别之后,他一个人在这个城市如同孤魂野鬼一般穿梭,后来因缘际会,遇到了贵人,而他自己也有勇有谋,靠着手段血泪一步步地改头换面,终于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与过去完全不一样的贵公子。
日后再去想想,蜕变的日子已变得模糊。他不是沉浸在过去优柔寡断的人,当他完全变成“埃德里安先生”了之后,他就再也不曾想过过去。唯独一次失控,是他深夜参加完酒局后离席,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开过国泰大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