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枝现在的状态很微妙。
李景淮观察许久,也没分清她醉还是没醉。
等他开口问。
沈离枝还口齿清楚地回答:“回殿下,奴婢没醉。”
可说她没醉,她却总有些离谱。
就比如她一路都喜欢挨着他走,就如同黑将军小时候一样缠腿。
还比如出宫后,她也没有安分地等来接她的马车,而是自然地爬上他的马车。
就这么跪坐在马车的一角,安安静静看着他。
李景淮来皇宫自然是为处理公务的,劳心劳脑一下午,正是头疼发胀的时候,见沈离枝也不闹腾,索性任她呆着,也懒得开口赶人。
赵争在外面等不到他撵人,就吩咐车夫回东宫。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宫外的石板地,发出有序的声响。
几声蝉叫,从远处传来,空气中仿佛还带着夕阳的余温。
吹进车窗里的风也有些潮热。
李景淮手撑在鬓角,斜依在坐塌上,目光就落沈离枝的眼睛上。
时常被浓密睫羽掩在阴影之下的眼睛,此刻大方地亮相。
那是一双形状姣好的眼睛,眼型很圆,眼尾稍有些上挑,笑起来时候她习惯性垂下眼,因而显得温婉柔和,若是她直愣愣看人的时候,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两人对望,这小半会间,他们的目光谁也没有挪开。
就在沈离枝悄悄将眼睛又睁大几分的时候,李景淮开口了。
“沈知仪,严府家谱上缺了一角,是不是你撕的?”
沈离枝睁着眼,片刻后那句话仿佛才在空中转了一圈,送回她耳中。
只见她眼睛飞快眨了一下,唇角往上飞扬,露出一个绚烂无比的笑。
“不是呀。”
灿笑冷不丁映入眼帘。
李景淮下意识闭了闭双目,越发确定沈离枝醉了。
可是她醉了,又清醒着。
连谎话也说得这样认真,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一角之上能写得下几个名字?
她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李景淮不由嗤笑一声,略感无趣,干脆眼睛紧闭,在马车上假寐了起来。
马车不急不缓,将他们送至东宫,李景淮先行下了马车。
在皇宫耽搁了这么久,再加上潮热的空气,李景淮觉得身上发黏得难受。
他用手指边松了松领口,大步往东宫里走,没走出几步忽而想起被他落在身后的‘醉鬼’,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沈离枝有些迟缓,从马车里慢腾腾钻出,笨拙地像一头刚坠地的小马驹,但她又没有一般醉汉那样东倒西歪,反而十分谨慎和小心。
她蹲在车辕边上,先把屁股往后一坐,然后伸出脚试探性地往下面探了探。
这辆马车套得是北地的伊犁马,高大彪悍,所以马车架自然也很高。
上来的时候踩的是马凳,但她估计早已忘了。
而她试探性的一脚直接踹翻马凳。
此刻,那可供她体面走下马车的马凳就在地上倒扣着。
赵争在一旁看她的鞋子在裙摆下一荡一荡,压根踩不到地。
“沈大人,需要再下扶你吗?”
沈离枝自己较劲半天没有半点进展,听见有人帮她马上就欢欢快快道:“多谢赵护卫!”
赵争伸出一臂,好让她把手搭在上面。
落了地,沈离枝不忘给赵争礼貌地行了礼,满脸灿笑地再次谢过。
“磨蹭什么。”
李景淮适时出声,在旁边看热闹的常喜还以为在叫他,忙不迭地跑到他跟前,可是李景淮却没有抬步要走的意思。
常喜瞅了瞅他的视线。
身为太子身边最得力的人,常喜自觉自己聪慧极了,他清了一把嗓子,尖细着嗓子道:“沈大人,还不快些跟上来,送殿下回寝?”
沈离枝转过头。
月亮刚爬上树梢,冷色的光照在她眼底,都被那还没散去的笑意温暖了几分。
常喜心中唉哟了一声,想抬手捧着自己的小心脏。
沈家这两位姑娘,可真的都生了一副要人老命的样貌。
沈离枝看着他俩,先是有些疑惑,后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很干脆地应了一声,提起裙摆,果真就一路小跑而来。
李景淮横了常喜一眼。
他何时说了要送?
可是转眼间沈离枝已经跑到跟前,李景淮就蹙着眉,没说话。
常喜摸了摸脑袋,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误会了,可是太子已经信步往前走,他就给沈离枝使了一个跟上的眼色,自己先麻利跟了上去。
沈离枝轻轻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努力睁大有些沉重的眼皮,慢腾腾跟在后头。
“去西苑。”李景淮说了一声,先行朝左边走去。
常喜一愣。
为免着惹来麻烦,太子从不会晚上去西苑溜达,所以今日这是因为要送沈大人回去吗?
常喜回头,意味深长瞅了沈离枝一眼,“沈大人,跟紧咯。”
“哦!”回应他的是有些傻气的声音。
西苑瑶池,风荷轻摇。
簌簌的声响吸引了岸边走着的人。
沈离枝把视线从前面那个挺拔的背影移开,看向左手侧,水中摇曳的几朵粉荷上。
薄如蝉翼,粉若飞霞。
花瓣层层,簇拥着莲蓬,在风中朝着她招手点头。
西苑夜间一向少有人走动,因而灯火不明,只靠着天上那轮弯弯的月亮施舍下的几点光辉。
可进入西苑女官住所的夹道树却是浓冠遮天,月亮的那点冷光照不透。
常喜往黑漆漆的小道探头探脑,“不若老奴去找个灯笼来照路?”
李景淮自己目力极好,自是可以不用,但是想到后面还有个醉鬼,这道上漆黑一路上也不知道待会是不是会掉进哪个坑里。
“去吧。”
常喜得了太子的话,连忙撒开脚丫一溜烟跑了。
李景淮又往前走了几步,因为少了常喜的咋呼,这便察觉身后过于安静。
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荷叶簌簌和湍急水流的声音。
哗啦啦——
可这水声也未免太大了。
李景淮猛然回头,身后哪还有那道聘婷的身影。
水涌上来冲刷着池边,一阵阵的涟漪荡开。
沈离枝不知何时,走进了莲池。
月色凉凉撒下,水纹涟漪之上就镀上了一层银辉。
水中那名绯衣的少女沐浴在银辉之中,水淹到半腰之上。
西苑的这莲花瑶池共有三阶入水台,一阶深过一阶,再走下去,就是足以让她没顶的深水。
她不是惧水吗?
李景淮来不及多想,抬脚快速往她下水的地方走去。
“沈知仪!”
沈离枝没听到,在他大步走来的时候甚至还在一步步慢慢往前挪。
她伸着胳膊,因为水流的缘故,袖子被冲开卷起,露出一截皓雪般的手臂,五根指头紧绷着,努力往前伸出。
很近了,再往前一点点,就能够着那朵让她痴想了一下午的荷花。
沈离枝又往前挪了半步,手指终于如愿勾上那根带着密刺的荷花梗,正打算折下时她腰间遽然被一股大力禁锢住,她下意识把手往回收,但紧接着腰上那力量勾着她像是一个重心不稳,带着她霎时扑进了水里。
哗啦一声巨响,瑶池里两道身影同时栽进了水里。
水花四溅,巨大的浪花把荷叶推开,一波波荡出,连蛙声都被惊停了。
李景淮脸色难看至极,他紧紧抿着唇,尽量忽略那细软的腰肢蹭在手心的触感,把沈离枝毫不客气从水里拽回到岸上。
吸满水后湿重的衣裳和并不配合的沈离枝把李景淮弄得精疲力尽,一上岸也顾不得把她推远就坐在地上,平息有些急的喘息。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直到现在头发丝都还在往他后脖颈深处滴水。
源源不断,惹人心烦。
沈离枝侧身跪坐在他两腿之间,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这变故吓懵了,一动不动。
“沈知仪,你到水里去做什么!”李景淮饶是再怎么克制情绪,此时也忍不住想发火。
他还未曾有过因女人弄到这般狼狈模样的时候。
而罪魁祸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叩首谢罪,反像是事外人一样坐在一旁发愣出神。
她究竟知不知晓什么是侍奉人?!
沈离枝听见他的声音,后知后觉般慢慢转过头。
她的发丝还维持着仰头出水时的状态,服服帖帖地别在她的脑后,露出完完整整一张挂着水珠的小脸。
水润过后的眉眼如水墨画一般浓淡相宜,凝脂一般的雪腮上带着不自然的红晕,像是朝霞映雪,平添一抹异色。
在那阵慌乱之中,她的唇瓣竟还衔着一瓣荷花,唇色与花色争艳,说不上谁的颜色更胜一筹。
那朦胧的双眸宛若含着春水,清波流盼。
“摘花呀……”她一张口,花瓣就从她唇瓣处掉下,如翠羽一样的柳眉便有些委屈地蹙起,瞧了他一眼,又低头看掉在地上那瓣荷花瓣。
李景淮难得一时失语,半响才又气道:“沈知仪你都多大了?!”
身为女官,应当稳重为先。
怎能和普通的闺中少女一样还钟爱扑流萤、采新荷这样的小儿家的玩意?
沈离枝眨了下眼,还以为他当真是在问她的年纪。
她伸出两只手,手指掰了掰,回眸对他回答道:“六岁。”
李景淮垂眼一扫她的手势,她分明是左手比划着一,右手比划着五。
分明是十五的意思。
若说醉了识不得数,偏她还会加减……
就连醉了也醉得别出心裁,非但没有那种旁人疯傻癫狂的难看模样,反而比寻常显得灵动。
李景淮紧绷着的唇角抽了抽,忽然就伸手捂住自己的眼轻笑出声。
沈离枝歪着脑袋,浓黑的睫毛因为润湿,沉甸甸地下垂着,神情无辜又无措。
她目光凝视在李景淮的脖颈上,一粒‘珍珠’在他上下滑动的喉结上熠熠生辉,让她难以忽略。
看着看着,她就伸出手。
然而李景淮反应极快,没等她挨上已经反手把她的手腕狠狠压在地上。
笑容散去,又变成一副高深莫测的沉思模样。
是他太过放松,太过大意了。
竟然对一个不算熟悉的人,放下了警惕,让她差点就能触碰到他。
不过他把人制住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她湿漉漉的手上没有任何武器,被他大掌压在地上,只露出纤细脆弱的指尖,毫无挣扎的余地。
然而对他伸手触摸已是极大的冒犯。
“你做什么?”李景淮声音不自觉带上严厉。
“有珍珠……”
“什么?”
李景淮剑眉蹙起,完全不知道她的思维又跳到了何处。
沈离枝右手被制,左手撑地,皆不得空,她又焦急地想要给他展示自己的‘发现’。
情急之下她干脆探身,想要学适才摘花的手段。
李景淮虽然抓住了‘作乱’的手,但是没防备她犹如不畏死的小牛犊迅速拱过来的脑袋。
就在李景淮怀疑她准备用头顶撞他之际,喉结处落下一个轻柔的咬。
润湿的舌尖一触即离。
李景淮感觉胸腔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整颗心刹那间忘却了跳动。
偏偏那个冒犯他的人又状若无事地把身子往后一坐,扬起的头还露出一副如坠雾中的神情。
怎么珍珠没了,变成一颗水珠了?
李景淮怔愣住了,喉咙不由一阵发紧。
那不痛不痒的感觉停留在他皮肤之上,仿佛是一个不会被抹去的烙印。
“你……”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察觉到一只小手往自己大腿边一阵摸索,然后他听见一个惊诧的嗓音犹如炸雷一般清晰入耳。
“这又是什么?”
那颗脑袋一点点往下沉,李景淮眼睛蓦然瞪大,看着沈离枝似乎又想故技重演。
他满眼的不可置信又震怒异常。
以至于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捂住她的嘴,还是该抓住她的手。
“沈知仪!——”
沈离枝一个激灵,把手一松。
她,好像把人‘捏’疼了?
*
沈离枝从没有喝过酒,自然不知道醉酒的厉害。
刚醒的时候她太阳穴一抽,人差点没直接从床上摔下去。
等剧烈的抽痛缓解过后,她才边揉着阵阵发疼的太阳穴,一边挑起垂金绣银杏叶的床帏,朝外打量。
周围是奢华但陌生的,从横梁垂着薄如蝉翼的重重勾金纱帐,透过纱帐可以看见不远处合拢的雕花隔扇门。
这间屋子不过四步进深,小得局促,但是摆放的数件家具却样样都能算得上是贵重精致。
然而都是沈离枝不曾有印象的。
沈离枝坐在床边努力回忆昨夜发生的事情。
断断续续的记忆涌进脑海,她不由得张大了小嘴。
她昨夜,好像是乘太子的马车回东宫的。
然后呢?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发髻被解开了。
再低头看自己的胸前的衣服,被换了。
可是身上发生了这么多变化,她却半分记忆也没有。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她喟叹了一声,揉着头,抬脚下了床榻。
床榻下有一双簇新的绣鞋,但是并不合适她,稍稍大了一下,可是她观察四周,自己的那身衣物全不见踪影,只能将就踏上这双鞋。
她拖着鞋走到合起的门边,先附耳倾听片刻,外面有很细微的声响,但是分辨不出是什么。
就是那点细微的声响也很快就止息了,随后有三四息什么也听不着。
沈离枝想了想,后退半步拉开雕花隔门。
外面的确很静。
一点也听不出坐着十几个静若寒蝉的男官。
沈离枝愣住了,仿佛石化在了当场。
太子的左膀右臂们,大周未来的新秀们也都惊呆了。
从太子议事的书房隔间,竟然钻出了一个貌美少女。
而且此女还散发披衣,满脸酣睡过后的潮红,她昨夜难不成就宿在了太子的书房?
闻所未闻,稀世罕见。
清心寡欲的太子李景淮居然会房中藏人!
沈离枝猝不及防见到十几双惊诧的眸子齐齐看来,她一下屏住了呼吸,两手往中间同时一用力。
砰得一声响。
她听见门外一个矜贵冷漠的声音唤道:“常喜,滚进来!”
常喜公公整个人都委屈地快哭了。
其他的人都走了,唯独伊成瑞赖着不肯离去。
他也是震惊异常,结结巴巴道:“殿殿殿下!我没看花眼吧,刚刚那、那是沈大人吧!”
伊知著手指着合拢的门,惊讶地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