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肌肤触碰到金属时,剧烈灼痛感由表层急速直达中枢,向身体每一处神经和感官下着指令。有的人接收的是疼痛,躲避,还有极少部分人听到的是刺激,继续。
此时的裴旖是后者。
她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在看一件她身体之外的物件。这一刻她好像全然失去了痛感,她不觉得疼,只觉得热,不是金属热,是她血液热,沸腾燥热冲向头顶,刺激得她整个人隐隐亢奋,心脏里那些看不见的茂盛痛苦终于找到了宣泄出口,她觉得自己缓慢放松下来,觉得自己其实还活着,觉得自己终于又能呼吸了——
她深出了口气,松神的那一瞬恍然间发现他站在门外看着她,表情痛心又复杂。
她怔了下,漆黑瞳孔里的沉迷渐渐褪去,现出了被鬼怪附身支配后突然抽离一般的茫然与恐惧。像个偷偷做了坏事的孩子,她蓦然收回了手,怯生生望着他,相比自己手上的伤,她更在意的,似乎是他的反应。
沈晏凛什么也没说。他沉默走过来拽着她的手腕往洗手池,打开冷水冲在她迅速红肿起来的手上。她在身旁小心翼翼望着他,他始终默着脸色,一言未发。
那顿火锅两个人吃得异常安静,准备的食材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饭后沈晏凛收拾厨房,出来时他拿了杯温水放到茶几上,又把从医院拿回来的药逐一给她倒好,沙发上的人乖乖接了过去,两人都默契没有再提白天时说好的约定。
药吃过后沈晏凛换了她手上的冰块,催她早点休息。他洗澡完回来见她换好了睡衣坐在床边,看见他进来下意识挺了挺腰板坐直,素净的小脸上满是欲言又止的纠结。
沈晏凛站在门口跟她对视了一会儿,走过来揉揉她的脸,尽力放平和了声音:“还疼不疼?”
她仰着脸快速摇了摇头,见他默然不语,又缓慢点了点头。
他俯身把被子掀开,低声示意她上床:“睡吧。”
她怔怔被他推上来盖好被子躺平,小声问:“你呢?”
他把旁边的椅子拉过来,像在医院里时一样坐在床边,拉过来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吻了吻:“我看着你睡。”
他一会儿要给她换冰块,还要把家里的危险物品再检查一遍,暂时还不能睡下。
裴旖轻轻拽他的手:“你也上来吧。”
他在医院这段时间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她许多次让他晚上回家休息他也不听。现在终于回家了,见他半晌静默着没有反应,她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轻声恳求:“你抱抱我,好不好?”
沈晏凛心里叹口气,起身上床在她身侧卧下,将人揽进怀里吻着额头:“睡吧。”
她听话伏在他肩上闭眼,温热呼吸均匀落在他颈间。他睁着眼出神望着窗帘缝隙外的月色,许久之后,忽然低声叫她名字:“旖旖。”
她的声音渐渐有点沉了:“嗯?”
他低头贴近她的脸,低声请求:“不要伤害自己好不好?”
对方静默着,半天没有回应。
他继续轻声道:“你可以跟我说话,或者你如果不想说话,拿东西发泄也可以,屋子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砸,我会收拾……你想做什么,都告诉我,只要别伤害自己,好吗?”
气氛寂静片晌之后,怀里的人紧闭着眼往他怀里缩了缩,细微声音无力可怜:“我控制不了。”
从她住院以来一次偶然在卫生间撞青了手臂之后,她就像是对这种病态宣泄的行为上了瘾,每一次的自残都让她心理上暂时得到放轻松的快感,虽然事后她身体上也会感到疼痛,但与那一瞬的沉浸兴奋相比,不足一提。
沈晏凛搂着她的腰,无力沉默良久,最后只能低声道:“药还是按时吃吧。”
“好。”她恍惚应声。
“明天你想做什么?”他一遍又一遍重复告诉自己她心里的伤痛恢复要循序渐进,强打起精神跟她聊轻松的话题,“我们去公园——”
她却意外怯声打断他:“你会不会讨厌我?”
沈晏凛顿了下,瞬间会意过来她话里面暗含的真实恐惧,抱紧了她郑重否认:“不会,旖旖,我永远也不会讨厌你。”
她仰起脸,额头蹭到他下巴上,小心地再三确认:“真的不会吗?”
他低下脸抵住她额头,吻了吻她的唇瓣,声音温柔无奈:“不会。我只是心疼。”
她呆呆被他吻了半晌,终于将信将疑放下心来,抬起手臂想要抱他,刚碰到他的脖子时,他突然吸了口凉气:“嘶——”
裴旖瞬间紧张地弹开了手臂,呼吸都僵硬地屏住了。身前的人闷笑了声,抬手捏她的脸:“凉。”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还缠着冰块,怔了数秒后,也笑了出来。
他们在夜色中轻笑着相拥,各自的心情不同酸涩复杂。
那天之后她的状况一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从前一样没有分别,坏的时候就像突然被抽掉了灵魂,偏执地用各种方法伤害着自己,一次比一次严重,而且她的行为越是恶劣,她对于他就越是依赖。每一次自残结束后她都怯怯地看着他,仿佛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生怕他会因为厌恶而离开她。起先她会在一旁静静看着他清理现场,后来她会碎碎念着抱歉让他担心了,再后来她会主动过来沉默抱住他——沈晏凛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每天按时看着她吃药,绞尽脑汁哄她开心带她去做不同的事,可她的情况不见丝毫的好转。每次他们去外面时他要照顾她一整天已经很累,回到家还要一瞬无法松懈地盯着她直到她睡着,他整个人无以言说的身心俱疲,每晚都会在她睡着后站在阳台上独自抽掉半包烟,然后回到卧室里注视她的安宁睡颜良久,最后化为一声疲倦叹息。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新年前夕时,沈晏凛接到局里的复职通知。
接到电话那一刻他就开始担心他去上班的话她该怎么办。从局里报道回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办法,请阿姨,又担心她跟陌生人接触会不自在,装监控,他又怕她会觉得自己被监视而抵触。他想得心烦意乱也没有解决方案,出电梯输入密码打开房门后,他望着鞋柜前的鞋子顿了顿,诧异往屋里张望:“旖旖?你刚才出去了?”
客厅里传来急急匆匆整理东西的声音,数秒之后,她才有点慌乱地应:“嗯……是,我……”
沈晏凛觉出异常,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你出去干什——”
他的脚步倏然停住,跟着停住的还有他口里那后半句话。他看着沙发前的人,满眼惊诧到极点的难以置信。
面前人的脸色因为紧张和急切而微微胀红。她站在沙发前,手里捧着一颗笑眯眯的兔子头,红色的蝴蝶结散落在她脚边,兔子的身子躺在一旁,暗粉色的填充物散了一地,乍一看很有点惨案现场鲜血淋漓的味道。
两个人在那瞬诡异的寂静中相视许久。沈晏凛眸底的复杂情绪逐渐熄灭,他无言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筋疲力尽。
“你不喜欢它是吗?”最后,他低声问。
她嗫嚅着摇头,眼里哀切恳求:“不是……”
他缓慢往前走,平静向她伸出手:“没关系,不喜欢就给我,我去扔掉。”
“我没有不喜欢。”面前的人抱着兔子头瑟瑟往后退了一步,狭长眼睛里像是因为不知该如何解释而急出泪水,语无伦次向他道歉,“对不起,我现在缝上……对不起……你等我一下,我很快……你别生气……我真的没有不喜欢它,我只是想跟它说说话……”
她蹲下去跪在地上去拢那些棉絮,眼泪在地板上滴出清晰声音。沈晏凛闭上眼疲惫长出了口气,最后,也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没有,旖旖,我没生气。”
他摸了摸她的头,轻轻笑着宽慰:“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不小心弄坏的。那你慢慢缝好吧,不着急。我去做饭,晚上想不想吃排骨?”
她摇了摇头,眼泪还没停。
“那我就自由发挥了。”他抬手给她擦着眼泪,温柔安慰着,“别哭了,本来就是一只玩具,坏就坏了,哭什么啊。”
将她情绪安抚平定后沈晏凛起身走向厨房,清沉脸上倦怠无神。地上的人看着他关上门之后,转头悄悄扯出了藏在沙发底下的黑色袋子。
一旁的兔子微笑看着这一切,突然一个骨碌,从沙发上滚到了她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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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沈晏凛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奇异地稳定了些。
她身上的新伤逐渐出现得少了,旧的痕迹也在慢慢减轻。他这口气还不敢松下来,几次借着在厨房时从门缝里观察她,有时候她在发呆,有时候她会摸着那只兔子自言自语,神情平静又恍惚,让他联想起那天她把兔子头剪下来就毛骨悚然——那只兔子后来被她缝上了,远看跟之前差别不大,但细看的话她针脚有些笨拙,脖子上那一圈歪歪扭扭连领结都挡不完全,看起来显然是经受过一场残酷虐待。
他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她转好的表现,但是与自残相比,这种转变已经足够让他暂时松缓下来神经。
他开始计划过年的事。原本他应该带她回家的,可是那件新闻出来之后他家里人对她的态度有些微妙。虽然他的父母出于涵养并没有过多非议她的家庭,但从电话里沈母冷淡的关心中,沈晏凛还是敏感觉察到了变化。
他心里也清楚,那篇新闻就算是被公关删除,可散播开的流言永远终结不了。对于大众来说这只是一起喜闻乐见的豪门轶事,可对于真正相关的人来说,这是一场无法磨灭的震撼灾难。他至今清晰记得自己当时看到那篇报道时难以接受的震惊心情,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逐步洗脑自己强行消化,他自己都尚且如此,更别说他的父母家人。
她这几天好不容易才平稳下来,他不敢再出现任何差池刺激到她。思来想去,最后他决定还是不回江城了,他先跟沈砚安在微信上说了一声,对方回复得很快:「那就别回来了,等她状况再好一点的吧。你们两个在那边注意安全。」
放下手机后沈晏凛从客厅走进卧室。她还在午睡,他坐在床边把她的睡衣袖子轻轻撩起来,上面的痕迹深浅不一,幸好现在不是夏天,否则他跟她出门极有可能会被认定为家暴男,碰见热心市民的话被报警都有可能。
他低低苦笑了声,垂眸把她的袖子拉好,动作很轻地掀开被子,但床上的人还是醒了。
沈晏凛将她手臂放进去盖好,俯身吻她唇角:“吵到你了?”
她摇了摇脑袋,两只眼睛半阖着迷迷糊糊地盯着他看。他轻轻压着她下巴,声音低柔:“过年想去哪里?”
她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意识,半天没有回应。他掖了掖她脸侧的头发,细细说着自己的想法:“长途的要准备可能来不及,我还得回来上班,就在万州周边去个四五天左右吧?……我知道一个古镇,之前想带你去一直没机会,开车过去大概三个小时,能逛的地方挺多的,还有陶艺、纸伞这些可以尝试……你喜不喜欢汉服?我还想给你买一套,你穿红色的一定很好看,我负责给你拍照,如果那几天能赶上下雪就最好了……等回来选好了洗出来咱们放到走廊的照片墙上,以后每年春节的时候我都给你拍,好不好?”
床上的人怔怔望着他,半晌,有点不安地哑着嗓子问:“你不回家吗?”
怕她会多想,沈晏凛笑着解释道:“今年不用回去,我爸妈他们要去国外我姐家过年,顺便旅个游。咱们俩就自己过好我们的第一个新年。”
她这才像是稍微放松了些,点点头,柔声应:“好。”
很快新年临近。那一周他们一直在准备去古镇的东西,订酒店、买门票、约餐厅、选衣服,大概是因为事情太多分散了注意力,那几天她的状态出奇正常,精神头不错,人看着也有兴致。他终于觉得两个人似乎恢复到了他刚来万州时的状态,虽然回头再看,那竟然已经是快半年前的时候了。
这半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知道。
晚饭之后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屏幕上播的是部谍战剧,但他们两个的注意力都不在那上面。她一直凝神盯着手机,不时举起来给他看一眼,他抚着她的头发尽职尽责给着参谋,心思全都在她身上。
她挑选衣服时严谨得简直吹毛求疵,每一件的灵感来源她都会不遗余力细究一番。沈晏凛笑她是职业病,又让她见好就收可千万别看上瘾了,这么贵一件他恐怕供不了她汉服自由。
她握着手机倚在他怀里,小声绯议他小气。他失笑掰过来她的下巴低头狠狠吻了一通,蹂|躏到她嘴唇潋滟放红才放开:“说谁小气呢?”
她回身讨好搂住他脖子,反将一军:“你要是不小气就给我买青色的那件,它比红色那件贵。”
颜色是他们俩拉锯了好几天还没达成共识的课题。沈晏凛才不吃她这套,抱着她靠进沙发里,云淡风轻微笑:“宝贝儿说得对,我确实是很小气。”
怀里的人鼓了鼓脸颊,抬头咬他的下巴泄愤,可是力气还不如小猫,咬了半天牙印都没留下一个,没伤到他倒把他撩得怪痒的,趁着小猫停下来喘气休息的间隙,他抬手垫到她脑后倾身压了过去,身体的重量逐渐过度到她身上,一边低头吻住她,一边沿着细腻柔软起伏,粗糙手掌缓缓勾起身下的人阵阵战栗。
“嗯……”
她轻轻嘤咛出声,呼吸和领子一样被他弄得凌乱,一侧白皙的锁骨露在外头,黑色长发垂到地面,狭长眼睛半阖着望向他,里面盛满的温柔依赖能把人瞬间化成水。
沈晏凛眸底黯了黯,搂紧了身下的人继续吻了下去,嘴唇,下巴,脖子,锁骨。他近距离听见她的剧烈心跳,头顶是她逐渐急促的轻柔喘息,他的吻眷恋落满她的全身,担心她的身体还不能承受太激烈的欢爱,这一晚他比以往都温柔。她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还在,他每次看到心头都一阵难受,忍不住愈发用力地深吻占有着她。她抚着他的后颈,回应极尽温柔,他的躁郁情绪逐渐被她抚平,唇齿间的厮磨力道重新恢复轻柔,又隔许久后,他终于恋恋不舍松开她,垂眸抵着她的额头粗喃道:“旖旖,我真高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身下的人喘息微张着潮湿的唇瓣,漆黑眼里忽然也潮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