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这辈子最黑暗漫长的一个夜晚。
那天我的喉咙哭到几乎发不出声音,伤了的脚一直吊在床边控到充血。我们的关系彻底变质了,我的一次柔弱袭击让他完全没有了顾忌,他带着恨意疯狂不休地折磨着我,我的身体和精神都无法承受这种重击,几天之后,我病倒了。
他叫了医生来家里。对方给我输了营养液,说我的身体状况是因为我的精神状态太差,这样下去会很危险,让我一定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并且要按时吃药。
医生谨慎地给我开了七天的药量,有消炎的,也有安眠的。他们在门外说话的时候我偷着藏了医生药箱里一瓶不知道是治疗什么的药,在当天晚上睡觉之前,我把所有的药片全部吞了下去。
死是我从小到大想过无数次的事,可是从前我不敢,也不甘。我不甘心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承担别人的错误,我不甘心我这一辈子都只能低着头唯唯诺诺做人,我拼了命地学习,近乎苛刻地对待自己,我想让自己有能力摆脱这段过去,我想依靠自己重新开始新的人生,我还想遇见一个真心爱我的人,可这些现在全都实现不了了。
我所有的支撑和希望全都在那一晚涣散坍塌,我的精神跟身体已经全部溃烂,我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腐烂味道,那让我觉得自己无比恶心。我也曾打起精神尝试振作起来,可那些伤口实在是太疼太累了,我退缩了,我想要解脱。
百来颗药吃下去后我很快在痛苦中丧失了意识。昏昏沉沉中我做了许多短暂又凌乱的梦,我梦见小时候邻居家那对小兄妹,妹妹是我的幼儿园伙伴,每天放学都有哥哥来背,想要什么哥哥都会拿零花钱给买,不会的作业也有哥哥给做,我无比羡慕,傻乎乎地觉得哥哥是万能的,我也想要一个哥哥。
我梦见我第一次叫他哥哥的时候,是在他把我从别墅里扔出去的第二天。他前一夜因为我挨打的余气显然还未消,听见我怯怯的一声哥哥,上上下下嫌弃打量我一通后,冷哼一声扭头走了。
我梦见他回国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是在酒店门前。我们都没有认出来彼此,等电梯时他还侧身绅士请我先上,出了电梯我们一前一后往包厢走了长长一段路才觉出不对,他站定,回头看着我,不太确定地叫了我一声:裴旖?
我本能有些惧怕记忆里的他,拘谨地轻轻点头。他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冷淡攻击:个子长了不少,人还是没长进。
我无奈抿唇,小声叫了句:哥哥。
他神色不明看着我,就像后来许多次我不得已叫他哥哥的时候,他从来没一次应声过,却还要时常冷嘲热讽逼我叫他一声。我一直不懂他到底是爱听还是不爱听,直到很久以后,在我跟他最平和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我偶然在他的公寓看到了一册我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他密密写在背面的字。
「这一年她刚回家,她觉得自己被妈妈抛弃了,经常哭,哭得自己脏兮兮的,又难看又可怜。」
「这个时候她最可爱,脸和眼睛都圆圆的,六一演出时笑得很甜,可胆子还是很小,见到我总是怯生生的,我有那么可怕吗。」
「她上中学了,开始有点漂亮的模样了,可人还是没出息,见到我连招呼都不打了,我不在这几年她不会都把我忘了吧。」
「高中,她为了学习方便把头发剪到了肩。我心想用得着这么用功吗,就算易庭谦不管她也还有我呢,难道在她眼里我跟他一样?」
「留在江城读大学不是挺好的么,女孩子一个人跑那么远去受罪干什么,她恨我改她志愿已经几天不理我了,不知道怎么办。」
「如果我们一辈子这样下去是不是也很好,因为情侣有可能会分手,但是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这是老天特意的安排吧。」
那张照片的最后一行是另外的笔迹,看起来是很久之后加上的。
「可是还是不想做她哥哥。」
我垂眼看着那些照片,逐渐明白,那声哥哥标识着我们之间不可抹去的血缘关系,他喜欢这种牵绊,但是他又痛恨这种牵绊。他在这种无法解决的矛盾中痛苦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我。
我无法说他的感情是错,因为情感本身的发生难以控制,但是人跟动物的本质区别就是人可以控制行为。他曾经是我那可怜安全感的来源,但如今他成了我最憎恨恐惧的人,这种绝望对于我是双重的。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教我如果被欺负了要十倍百倍地还回去,他对我做出那些事的时候难道就从来没有一刻想过,有一天我会还到他身上?
我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深夜,病房里幽漆漆的,空气里隐约有花香。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睁着眼睛迷迷糊糊想怎么死了以后还是这么黑啊,我最怕黑了,我开始有点后悔自杀了,我瘪着嘴委屈哽了一声,少顷寂静之后,身侧低低传来熟悉声音:「你醒了?」
我恍惚恢复意识,慢吞吞想,我没死啊。
——那就你去死吧。
这就是我在十九岁时的遭遇。如果它发生在我二十九岁的时候我肯定不需要先去洗一次胃才能明白这个浅显道理,受害者不应该死,施暴者才该死。
在医院那段时间里我们没有说过话。白天他请了阿姨跟心理医生轮番过来,他自己会在每天晚上来,沉默陪我一夜后又在我睡醒之前离开。我对着心理医生无话可说,我觉得最需要看病的是他,他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才会在我出院之后还不肯放开我。
出院那天他把我接到了南山的别墅。车停下时我靠在座位里没动,因为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再失去,所以我对他也再没有丝毫的耐心。他低声哄着我先住在这里,下周开学后再送我回去,手机他会还给我,房子我也可以自由出入,但是,我必须住在这里。
我面无表情抬眼。我知道这是他给我划出来的底线,标准是他能接受的范围,而不是我。这一次我差点死掉也仅够他退步到允许我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自由走动而已,如果我想要跨出他的底线,我确定他依旧会立马翻脸。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走进别墅。房子里面是我喜欢的装修风格,他握着我的手,像参观婚房的情侣一样,不厌其烦给我说着为我准备了什么,有书,有投影,有烘焙,有画架。我厌烦跟在他身后,在他还要介绍第三层时,我打断他:「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们站在落地窗前,许久没有人说话。外面是漂亮开阔的山景,再往远处可以俯瞰整座江城。最后,他从身后抱住我,下颌抵在我的颈间,低沉声音反问:「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无言以对。这段关系里,我说不可以有什么用?就像现在他吻着我,气息逐渐炙烈,我说不可以他就会停下来自己的欲望?
那一周时间他基本都跟我在一起。可能是有意缓和我们的关系,也可能是他觉得我死过一次后乖了不少,他对待我比之前温柔很多,各种意义上。白天时他会带我出去,骑马,高尔夫,或者射击,他教我怎么打枪,我没兴趣不配合,他就耐心亲手帮我把枪握好,似笑非笑说我不是想杀了他吗,那这些本领都要好好学。
到了晚上时我果然很想杀了他。那栋别墅的每一处都留下了他抱着我欢爱的影子,他最钟爱浴室里那一整面镜墙,也是我最痛恨的地方。我讨厌意识迷离时睁眼看到那一张跟我神似的脸在镜子里与我交叠在一起,那样的次数多了,以至于我一个人照镜子时也经常会想起他,这就是他的目的吗?
那我的目的呢,他知道吗?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恍惚不清的脸,闭上了眼睛。
很快到了开学的时间。送我回学校的路上他给我列出了十几条禁忌,从不能穿短裙到不能跟男同学吃饭再到不能超过三个小时不给他报告行踪……最后他逼着我逐一重复了一遍,满意后搂着我索要告别吻,俨然已经把自己放进了男朋友的身份。
我静静看着他的脸,我觉得我也得疯起来才不会先一步被他逼疯。因为在他面前压抑太久,刚回到学校的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很不稳定,每天都想找东西发泄。我报复性地刷他的卡,买很多我根本不喜欢的奢侈品,收到后再狠狠摔碎剪烂。宿舍里的人对我侧目议论,难听的传言渐渐传开周围几间宿舍并且有继续向外扩张的趋势,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即停下来找个理由解释一下,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某天下午,在我又划烂了一个新包之后,宿舍里一个女生怪声怪气开了腔。
我瘫靠在椅子上,大脑尚处于刚刚发泄过的快感中久久没有回过神,她以为我是心虚,变本加厉说着难听的话。我安静听了很久,终于捋清楚了关于我的传言,无非就是被包养,至于为什么我为了钱出卖肉|体后又如此的跟钱过不去,她们大胆猜测,要么是对方太老太丑满足不了我,要么是我染上病了。
我听得笑出了声。我在她的惊异神色中轻声癫狂笑了一会儿后,突然转回身,猛地将我手里的剪刀朝她凶狠掷了出去。她厉声尖叫着闭上眼睛,剪刀稳稳插进她身后的床垫,离她的脸只有不到五公分。
那之后我更闻名了。关注我的人越来越多,恶毒揣测也越来越多,我兀自深陷在让他死的疯魔执念里,无暇注意到他们什么时候拍到了他来接我的照片,什么时候拍到了我背上布满吻痕的照片,什么时候又拍到了我在画室发呆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