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不知什么原因,曹操喜怒无常。一众掾属都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被揪住错漏,当众挨板子。
校事官赵达没有辜负郭嘉送给他的小人评价,揣摩出曹操心情不好和荀彧有关,就收集了荀彧的堂兄荀悦的著作《申鉴》,细细查看,还真发现了问题:荀悦的言论简直就是在针对曹操。
《申鉴》一共五篇,强调仁政,认为执政的大臣应该遵循“三顺”:一曰心顺,二曰职顺,三曰道顺。这明摆着是看不惯曹操的“霸府”。
再看荀悦的《汉纪》,这是他给天子刘协讲解《汉书》,为了让刘协弄明白这本纪传体史书的时间线,特意用编年体重抄《汉书》、编撰而成的书。这本《汉纪》更了不得,大肆宣扬汉朝的文治武功,字字句句都是在渴盼复兴汉室。
赵达试探着把《申鉴》和《汉纪》呈给曹操阅览。
这是投石问路,如果曹操借机处置了荀悦,就说明曹操想动荀氏,那下一步自然是想法子诬陷荀彧。
曹操看完《申鉴》,脸色阴晴不定。又翻开竹简,看见《汉纪》的序言一一“拨乱反正,统武兴文,永惟祖宗之宏业,思光启乎万嗣。”
这是希望刘协借鉴历史经验,扳倒权臣,保住祖宗的基业呢。
曹操将竹简丢在地上,压着怒气。郭嘉说过,最佩服他的胸襟气量,他总不能才知道荀彧和郭嘉的关系,就很没有气量的去找荀氏的晦气。
赵达察颜观色,猜测曹操的确对荀氏颇为忌惮,说:“陛下颇好文学,上个月望日(十五月圆之日),荀令君、荀侍中(荀悦)和孔少府(孔融)进宫为陛下侍讲,通宵达旦。”
不料曹操突然轻踢他一脚,笑道:“仲豫(荀悦)的文章辞简事详,论辨精美,不愧是荀家的人。你这狗东西,要是写写文章、讲讲汉史也会获罪,谁还敢为孤效力?孤给你指一条明路,这些个世家子弟,孔文举(孔融)最是不知死活,你看着办。”
孔融多次轻侮曹操,而且行迹可疑,他每次喝酒,非要让替刘协守卫宫门的虎贲士坐在身旁,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什么。
赵达挨了一脚,一脸谄笑:“明公放心,鄙人一定竭尽所能。”
十一月,天寒地冻,河水结冰。曹操发兵幽州,讨伐袁尚。曹昂代理冀州牧,留守邺城。
袁尚不敢迎战,携十万部众逃亡。
并州刺史高干(袁绍的外甥)趁着曹操出征在外,秘密调兵遣将,谋划偷袭邺城。
荀彧的兄长荀衍担任监军校尉,发现高干的异动,带兵诛杀高干和他的部下,因功封为列侯。
至此,河北平定。
郭嘉直翻白眼:荀氏子弟,要数休若(荀衍)最脑残。一个小小的校尉,就能杀尽并州刺史高干的叛军,这让曹操怎么想?如此有能耐的下属,还不在掌控之中……
一时之间,荀氏一门,三位列侯,显赫无双。当年颍川书院的四才、三奇、双怪,除了胡昭,其他人都在曹操的麾下做事,以荀氏为首的颍川士子,几乎包揽了所有军政要务。
曹操心生忌惮,关起门来,和董昭密谈了两个时辰。最终决定:让荀攸留守后方,跟荀彧一起居中持重,分走荀彧的一部分权力。荀衍转任参军,等于是被剥夺了兵权。陈群外放县令,辛毗担任闲散议郎。
当然,这些颍川名士都是一等一的能人,一言兴邦,一言乱国,一言救命,一言shā • rén。决不能冷落他们,寒了人心。曹昂对辛毗和陈群嘘寒问暖,冀州的政务,都和他们商量着办。曹丕像侍奉先生一样,侍奉荀攸。
这样安排,意思很明显:陈群和辛毗,是给曹昂预备的近臣,前程似锦。至于荀氏,被收走兵权,看似一门显贵,其实只是表面光鲜,毫无自保之力。
郭嘉突然登门,曹操有些心虚,他这件事做的,也就比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稍微厚道那么一点点。别人或许没胆子议论,可郭嘉一向是敢于拔虎须的人啊。
符合音律的、轻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曹操一颗心都提起来,说不清为什么紧张,理由太多了,他大约最怕从那双无比明澈的眸子中窥见失望。
出乎意料,郭嘉根本不提那件事,悠哉悠哉地玩着折扇。
曹操携了郭嘉的手,同席而坐。
郭嘉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低低咳嗽两声:“河北既平,明公最好多征辟一些青、冀、幽、并四州的知名之士,尤其是陈琳,就是写《讨曹檄文》的那一位,最好重用他。一则补充掾属,二则使河北人心归附。”
没有半句指责,没有半点怨怼,神情依旧透着几分闲适,仍然在为主公的大业尽心谋划。
曹操鼻子发酸,扶着几案的手也颤了:“奉孝,我……”是“我”,不是“孤”。“孤”不能输半分气势,但是“我”可以。
郭嘉用扇子轻轻抵住曹操的嘴:“别说了,‘敌国破,谋臣亡。’从古至今,反复上演。明公曾将文若比作张子房(张良),其实文若很羡慕子房,他辅佐刘邦开创大汉四百年基业,还能功成身退。主公若还念旧情,记着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时光,将来用不着文若的时候,请允许他激流勇退,成就一段佳话。”
曹操琢磨许久,郭嘉、戏璕、荀彧,一个个都想着功成身退,就这么怕他鸟尽弓藏?一代枭雄微怒:“郭奉孝,你也太小瞧孤了,孤岂是那种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的人?”
郭嘉一想,正史上,和孙权相比,曹操迫害的功臣真不算多,可能是事关荀彧,他难以冷静。
于是,浪子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曹操:“那嘉就放心了,共富贵倒也不必,记得酒管够就行。”
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