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侯未料到这位拿着旧人信物前来的年轻女子竟会是她,曲苏来的突兀,言谈更是透着古怪,他先是蹙了蹙眉,随后便微微一笑:“你真也有些本事。”他绕过曲苏,在主人椅上坐了下来,掸了掸衣衫,道,“银花林一别,想不到短短数日,曲姑娘便又现身雒都,还寻来我侯府。不知今日有何见教?”
曲苏站直了身:“我已经说明来意。”她顿了顿,语意微沉,“但看起来,侯爷不大相信曲苏。”
郑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旁老管家捧在双手的那物,他眉心微蹙,目光渐沉:“曲姑娘还什么都未说,又如何取信于本侯?”
曲苏无声望着他,这是她与郑侯第二次相见,上一次,是这位开国侯步步为营,占尽先机,先是拿捏住林梵做命门,又以那诡异法师让她方寸尽失,为了动摇岳周,他甚至主动谈及岳周的娘亲,佯作深情,追忆二人过往时,捏造了她的死因,说她是为他人所害,不幸离世。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举动,都直指岳周心中最软弱所在,逼得当日岳周与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也逼得岳周彻底对他心灰意冷,毫无留恋地走上绝路。
如今想来,曲苏终于明了,为何那时岳周的脸色那般难看,他一贯冷静,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发抖。
可开国侯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切看似是他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却早在他开始留意到江湖上“岳周”这个名字的一刻起,就步入了岳周的局。
而今,这局棋已走到了最后一步。这一步,是要她替他完成,那一晚两人道别前,岳周向她道谢,便是为了今日。
如今开国侯明明急于知道亲子下落,偏还在她面前摆足了架子,但看他从进了屋,目光已朝老管家双手频频看去两次,且丝毫没有不耐要走的意思,就知他已被曲苏拿住了心之所系。
曲苏站定在这位位高权重、说一不二了半辈子的大周朝第一权臣面前,漫声道:“以郑侯一贯为人,想来不论我故事讲得多么曲折离奇,感人肺腑,郑侯也一句都不会信罢。”她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那么郑侯不妨认一认此物,还能记起吗?”
女子素白指间是一枚白玉,旁人或许不认得,但这玉的另一半,他日日把玩,夜夜摩挲,如何会不认得?
玉石所绘,一半是月下荷塘,另一半是美人闲卧,原就是他得到这块美玉时寻来巧匠,悉心雕刻。这幅画的原图,是他亲手所绘,那半幅美人闲卧,更是以他曾经深爱的女子容貌入画。
更何况,当今世上,能拿出这块玉石的人,多半与他那多年未见的亲生孩儿关联紧密,饶是开国侯从容不迫惯了,乍一见曲苏拿在指间的白玉,也一时难以自持。
郑侯起身夺玉的动作极快,曲苏毫不意外,也不与他争抢,只冷眼看着站在一旁反复摩挲手中玉石的男子。
郑侯将那块玉攥在手中,人如磐石一般,许久一动未动,再抬头时,看向曲苏的目光不再如初见时那般温情款款,反而尽显锋芒:“他如今人在何处?”
曲苏的目光逡巡在中年男子的脸庞,从他鬓角早生的华发,到鼻翼两侧清晰可见的纹路,再到他虽极力隐忍却仍透出些微颤意的手,像是早在等他这个问题一般,蓦然一笑道:“他人在何处,郑侯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郑侯缓缓落座,看着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死人:“你可知道,我有一百种法子,可以令你生不如死,知无不言。”
曲苏却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咱们大周朝的开国侯,二十年如一日的杀伐决断,果敢英豪,曲苏早就领教过了!”她看着开国侯的目光,宛若在看什么令她悲悯至极的物事一般,也是这种目光,令开国侯从刚刚起就浑身不适,反望向曲苏的目光丝毫不掩那种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冷漠。然而曲苏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整个人如坠阿鼻地狱,整个人虽坐在椅上,却有如被人牵制手脚,动弹不能。
女子幽幽的嗓音响起,冷若冬日檐上霜雪:“毕竟这个世上,能手刃亲子、摘其头颅的人,除却郑侯,还能再有几人呢?”
开国侯望着她,嗓音冷淡:“你在说什么浑话,本侯听不明白。”
曲苏自怀中取出一物,朝他一掷:“看过此信,你便全都清楚了。”她自见到开国侯起,说话语气便始终透着浓浓嘲弄,唯独说完这一句,一贯清冷的女声也微微颤抖,“还请郑侯快些看完,这几日天热,我怕拖得再久,人带回来时,烂得不能看了。到时侯爷想请人查验,也看不出个什么。”
曲苏的话,指向愈发明显,开国侯凝眸,捏着信纸的手竟也止不住颤了颤。
他自小聪敏,看字读书都是一目十行,两张信纸很快便看完,但越是往后,他胸脯起伏越大,待看完最后一行字,他已双目猩红,不待一旁焦急观望的老管家上前关切,他已抬起手。
身旁侍卫听令,拔步上前,听候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