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映寒抬高了头颅,目露精光,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从前的慈祥淡然,看起来就如这世间任何一个寻常老去却又不甘就此老去的平凡人一般,眼中充满了欲望和对身边能抓住一切事物的掌控:“曲姑娘也是江湖中人,斛公子更是出自世家,这弱肉强食的道理,难道还要我说给你们听?人有本事,就可以吃妖的血肉,治病救命。妖若是有本事,也可以反过来吃人,增强修为。”
曲苏被他一番强盗逻辑说得倏然一笑:“是啊,城主有本事,吃了千年蝠妖的肉,修炼成如今这副青春容颜,我真应该道声恭喜。”
秦映寒神色如常:“我求曲姑娘救一救芸芸,只因她是无辜的。这桩事,芸芸从头至尾都不知情。是我一意孤行,与华容夫人做了交易。为了芸芸活命,别说取一只蝙蝠妖的血肉,就是让我再杀一百人,一千人,只要有人告诉我,这样做有用,我全都会做!”
曲苏却并未如秦映寒想的那般,露出动容神色,她看着伏在秦映寒肩膀细细喘息的秦芸芸,轻声说:“芸芸,你早就醒了罢?”
秦芸芸缓缓朝她张开了眼,却没有立即说话。
她的双眼仍透着血红,脸上白毫却不似之前那般耸立,脸畔两只小小的蝠耳也正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萎缩、消弭。渐渐的,秦芸芸的脸庞和身躯渐渐显出真实的病弱瘦削之态,就如从前曲苏认识的那个秦芸芸一般,再不复这段时间的健康饱满。
曲苏道:“你病了十几年,天下神医为你诊治,皇宫也难得一颗的紫清丹,你日日带在身边,那么多珍奇补药你都试过,可没有哪一种药真的见效过。怎么就吃了司徒琰的药,突然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
曲苏越说,眼睛里越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来:“那个花蜜酒,我一口没喝,都能闻到一股腥气,你从小药不离口,从前你和我说,大老远的闻着肉味儿都想吐,那酒里那么浓的血腥味,你会一点都闻不出来?”
“还有那几个从小服侍你的婢女,还有澜儿,你真的不知道也不在意她们究竟都去哪儿了吗?”
“你服下的所谓古方,是千千的血肉;你用来续命的秘药,是和你差不多年纪、陪伴你多年的那些年轻女孩的命。千千被关在城主府,闹出过那样大的动静,你身边的人天天更换,城主府的仆人越来越少……”
最后一句,曲苏几乎是死咬着牙根才缓缓问出的:“秦芸芸,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在曲苏心里,她起先并不愿意相信秦芸芸会是这样的人,可多少年行走江湖的经验和入府来观察到一点一滴的细节,让人不容忽视许多铺展在眼前的线索所指向的唯一可能。
如果没有亲眼见到千千的惨状,没有亲历一般目睹她回忆里那些惨不忍睹的真实,一个人或许能为了从前的交情、为了秦芸芸这些年来的病痛不易,而暂且掩耳盗铃、忽视真相。可曲苏亲眼看到了千千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双腿,隐约可见白骨的手臂,更在千千的记忆里,无法逃避地亲历过华容夫人对她毫无人性地血腥凌虐。
就像青玄问过她的,如果她仍然觉得秦芸芸可怜,那么千千呢?
秦芸芸脸上的白毫此时已脱落光了,眼珠儿也由红转黑,又逐渐黯淡,脸色蜡黄,嘴唇翕动,泛起白皮。她完全变回了从前的样子,却比曲苏记忆中的那个少女更为虚弱,她就像一朵花儿,花期已尽,唯一的结局便是随风飘零,碾做尘土。
秦芸芸缓缓转动眼珠儿,目光落在曲苏脸上时,骤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曲姐姐,你生过病吗?”
曲苏没有说话。
秦芸芸气息紊乱,拼命急喘了几口,胸腔发出的闷响,如同一只残破的风箱:“你和那些健康的人一样,病上几日,痊愈之后出门,都觉得憋闷坏了,要去大吃一顿、和好朋友喝酒庆祝。可如果让你们和我一样,打从记事儿起,就天天躺在床上,一日七八次地灌着苦药,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每天走几步路,全都不能由自己决定……”
“螃蟹是什么味儿,我到上个月,才尝了一回。还有酒,是有些血腥味儿……”秦芸芸说到这儿,嘴角流泻出一丝笑意,“可我喜欢那种喝了酒之后,整个人飘飘然的感觉。”
“那些风筝,飞得满天都是,就像鸟儿一样,多自由啊。乘着船打桥洞底下游过,迎着风,两岸的柳树连成一片绿,花儿特别香,船行得那么快,整个人就好像在飞一样,真好啊!”
大约说得太快太急,秦芸芸急促地咳嗽了几声,抱着她的秦映寒,眼睛里已隐隐显出泪光:“芸芸,是爹没有保护好你,害你吃了这么多苦……”
秦芸芸却继续道:“曲姐姐,如果你也和我一样,病了这么多年,突然有个机会,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一段日子,能跑、能跳,能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哪怕只有几天!”秦芸芸缓而深地吸了一口气,喘息着道,“你就会知道……”
曲苏闭了闭眸:“如果我只有几天可活,我只会自个儿一个人,寻个清净地方,静静等死。”
“那是因为你至少曾经健康地活过了十几年。”秦芸芸笑了一下,她不再看曲苏,而是伸长了脖子,靠在秦映寒怀里,目光虚浮,看向空荡荡上空,“不一样的。”
秦映寒看到秦芸芸的模样,不再迟疑,他将秦芸芸抱起来,如同抱着一把散碎的骨头架子,又仿佛怀揣着此生最珍贵的宝贝:“芸芸,哪怕为了爹,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