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天气果然变坏。
铅灰的云层厚重得象是要当头压下来,廊外拂过树梢的风也带出点凌厉的寒意;迹部景吾早早翻出行李里额外多出来的羽绒服把三条樱子裹成个球状,午间小憩过后,两人就蹲在屋子里就着桌炉看外面零落的雪花,也不去管其他人究竟要如何。
道明寺司和美作玲留了下来,也不知想做什么,总之赖着不肯走;好在那两人还有点自知之明,晓得自己不请自来,暂时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乖乖依照[不期而遇]的普通朋友行事那般在隔壁要个房间安顿下来。
之前迹部景吾领着他们两人去见过祖父,一则和道明寺司有同门之谊,二则美作家与迹部集团在商界或多或少有那么点瓜葛,既然两人来了,不见一见长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至于更深的迹部景吾就不愿意他们二人介入,无论哪个方面,都不行。
其实迹部景吾多少有点猜到道明寺司和美作玲的来意,前者十之八/九是被后者忽悠来,可能再加上点道明寺椿的建议,和迹部景吾同门的卷毛师兄是个相当单纯的人,思路从来一根筋不怎么揣测别人的恶意或利用,对于卷毛师兄,迹部景吾一贯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他自认成熟稳重,对孩童般无邪的师兄,多多少少是爱护的。
让迹部景吾戒备万分的是美作玲。
如果说,迹部景吾身边能担得起‘智囊’这一责任人选的是网球部的忍足侑士,那么,英德四人组当中,定位在幕后军师的人必是美作玲无疑。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美作玲软和得没什么脾气,英德四人组当中看上去最无害的大概也是他,但是迹部景吾却知道,□□+商界小开出身的美作玲,绝对不止外表那般纯良。
要说英德四个人,道明寺司最骄横跋扈,美作玲就是当中最懂得权衡利弊的人;迹部景吾所知的,每次英德四个人惹出什么乱子,平息fēng • bō的方法都出自美作玲的手笔。
深入想想,一个总是谦谦君子般温润让人无法产生敌意的家伙…怎么算都比爆竹似的卷毛师兄难对付。
更何况,美作玲真的来意不明。
………
高野山区的气候比都市冷许多,盯着敞开的纸门外飘落的雪粒看得久了,那份寒意仍是令人觉得刺骨。
迹部景吾动了动微觉酸涩的四肢,扭头看了看坐在身侧的三条樱子,抿抿嘴角,原想唤醒她的手伸到半空又缩回来。
午后无所事事总让人有昏昏欲睡的惬意感,所以,也不怪她眼睛半眯半睁,小鸡啄米似的脑袋一点一点。
屋子里添了炭炉,是迹部景吾特意问新垣太太要来的,此刻炉子架着铜壶,沸腾的水化作雾气袅袅升腾,水声咕噜噜翻滚,听得他自己都困顿,何况是历来喜欢睡觉的三条樱子。
他只是有些奇怪外加佩服她能把身边一团乱麻抛诸脑后的强大神经,迹部景吾为了心里堵着的杂事坐立不安,三条樱子却象个没事人似的…看得他郁气如鲠在喉。
想了半天,最后迹部景吾还是忍不住探出罪/恶的手,悄无声息伸长手臂,掌心朝上托住单手撑颊眼见睡着的三条樱子的下颌,等了一会儿,另一手轻轻抽掉她的手,又默默屏息几秒钟,然后…
猛地将手收回来。
[咚——]一声,失去支撑的那颗脑袋以面抢地的姿态扣在桌子上,短促闷响之后,三条樱子嗷一声抬起脸。
静静盯着额头中央一块淤红的三条樱子,迹部景吾眯了眯眼睛,心情甚是愉快,“醒了?”
“痛痛痛!”她抬手揉搓额头,边龇牙咧嘴吸气,犹带睡晕的脸,眼神看上去有些茫然,“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看你无事一身轻很碍眼,迹部景吾用指节叩了叩桌面,下巴微抬,“和我说说话。”
“哦——”她呆呆的应了声,神情看上起仍旧徘徊在梦境边缘,眼睛迟钝的在周遭转过一圈,放下捂着额头的手,双手捧过他递给她的茶盅,一小口一小口抿起来。
“嗯——说什么?”她边喝边含含糊糊的问道。
待得看她将手里的茶盅放回桌上,迹部景吾沉吟片刻,低声问道,“青木隆一。”
北井燎口中的‘嫌疑人’。
………
“他?”三条樱子微微愣了下,仰着脸想了半天,耸耸肩,“我可管不到。”语气神情都是漫不经心,甚至带了点无动于衷,“跟我又没关系。”
看清楚她眼底明明白白的凉薄,迹部景吾闭了闭眼,暗自叹口气,想了想就调开话题,“你似乎不在意我祖父的态度。”
她明知道他想问的不是青木隆一的下场,回答却避重就轻…可是他拿她没办法,只得换个焦点,“你就一点也不担心我祖父反对我们交往吗?”
中午之前迹部景吾被他祖父拎到房间里谈过话,早上在庭院里遇到三条樱子的情况,迹部景吾也从祖父口中得知细节,包括她被毫不留情训斥的内容,可是,迹部景吾怎么也没从三条樱子脸上看出难堪伤心之类的情绪来。
一般女孩子不都该有点反应的吗?三条樱子却毫无动静,真真是诡异。
迹部景吾拿眼睛上下打量三条樱子,半晌,忽的想起一事,眼神顿时阴郁下来,“你不介意是因为没在意?”
不介意被交往对象的家长横挑鼻子竖挑眼,是因为没把交往对象放在心上吗?此一领悟方才浮上心头,迹部景吾就象是被针扎到,整个人都觉得不好起来。
“你乱想什么?”三条樱子的神情微微一变,“谁说我不在意你?”沉默几秒钟,她抬手抹了把脸,阴森森的瞟了他一眼,“你祖父说得又没错,我是不如何。”
象是考虑半天,有些犹豫的皱了皱眉,然后低下头叹气,“讨厌一个人的话怎么看对方都不顺眼,喜欢的话就什么都好,我没办法控制别人的思想。”
“你祖父不喜欢,我又不跟他交往。”
“说得也是…”迹部景吾想了想也觉得正如她所说,交往的前提是两情相悦,外在条件因素都不重要,虽然三条樱子不讨喜,可关键还是在他自己。
想到这里,迹部景吾朝着三条樱子伸出手,一掌按在她低垂的脑袋上,揉了揉,“以后我多教教你怎么投其所好。”
“嗯?”她顶着满脸问号抬起头,看了他半天,然后傻笑,“好啊——”
………
两人相顾无言傻笑一阵,屋内不知不觉弥漫的温馨就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
眼睁睁看着三条樱子眉宇间的信任与亲昵迅速被冰凉凉的平静取代,迹部景吾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强自压下怒意,迹部景吾将目光缓缓转向门边,直勾勾盯着来人,直把闯进来的道明寺司和美作玲看得愣在当场,连招呼都忘记打。
过了很久,迹部景吾缓缓眯起眼睛,语气十分不善,“有事?”
道明寺司的神情瑟缩了下,身体微微后撤似是想掉头逃走,美作玲却眼疾手快攥了他一把,随即又端着让人无法迁怒的诚恳笑容说道,“下雪天不能到处走,所以过来找你们。”
“说起来,我们…”美作玲抬手点了点自己这方两人,又点了点屋内,笑容愈发显得温润,“同门学艺,加上远亲…”
迹部景吾静静看着堵在门口来意未明的两人,也不接话,良久,等美作玲象是找不到话说笑意僵在嘴角,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挑了挑眉,“这样我们是该多亲近亲近。”皮笑肉不笑的抬手作邀请状,“不介意的话,晚饭之前来点娱乐活动~”挑高的尾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挑衅之意。
道明寺司皱了皱眉头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美作玲拖进屋子,两人就着桌炉余下空位坐好,四人面对面沉默片刻,美作玲环顾室内一遭,弯了弯眼睛,对着三条樱子笑道,“元旦的家族聚会你没去,我见到三条老夫人。”
“嗯——”三条樱子一脸莫名的回视,“我以为男丁才需要出席聚会…往年不都是这样?”
“呵呵~其实…”
“喂!美作!干嘛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道明寺司神情暴躁的打断美作玲刚开个头的话,盯着三条樱子看了一会儿,眼睛转到迹部景吾脸上,“龙泽的家事不是非核心成员不得参与吗?这是你自己说的。”
闻言,迹部景吾眯了眯眼睛,看着道明寺司的眼神跟着别有深意起来————卷毛师兄说的话听起来仿佛是排斥三条樱子,实际却是在警告美作玲不要把她牵扯进去。
这么说…卷毛师兄或许没有表面上那么厌恶三条樱子…
接收到同门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别扭善意,迹部景吾顿时觉得卷毛师兄那张横眉竖目的脸顺眼许多。
美作玲显然没料到道明寺司的态度会是这样,神情空白几秒钟,眸光微沉,“阿司…”
道明寺司不甘示弱的瞪大眼睛,两人虽然没说话,气氛却隐隐僵硬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个…”三条樱子举起手,开口打破平静,见其他人把目光聚集到她身上,她扁扁嘴,说道,“美作君你还是有话直说,我们一起从小寺则织刀下死里逃生过,怎么说也算有点交情。”
………
三条樱子话音刚落,迹部景吾看到道明寺司和美作玲同时神色微变,明显是一起想到[独角兽]事件中遭遇的不愉快,于是他忍不住对三条樱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臭嘴表示深刻唾弃。
真是不懂说话的蠢材,情商如此之低令人不忍瘁睹。
不过幸好美作玲是有求而来,对于三条樱子惯戳人伤疤的行径他表现出极度容忍,“算起来我们也真是有难同当过,这样,我也不瞒你。”
“母亲那天遇险,祖父担心是报复行为就将人员全部调集到祖宅,谁知道,警方竟疏忽导致三浦失踪。”美作玲说话的音量压得很低,眉宇间有隐约的挣扎一闪而过,“我跟着阿司过来是想看看搜索过程中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带来的人手全部进入山区。”
“你想救三浦?”三条樱子挑高眉梢,语气很是诧异。
“是。”美作玲毫不隐瞒的点点头,停顿半晌,象是在筹措语言解释自己的行径,沉默许久又叹口气才继续说道,“小时候三浦常常带着我玩耍,我记得自己有一年差点被绑架,是三浦带着我一直逃,他还为此受伤。”
室内一时安静得很,几人静静听着美作玲略带伤感的回忆,直等到他把话说完都没有人对此发表任何看法,良久,迹部景吾把视线投向似是陷入沉思的三条樱子。
她始终半阖着眼睑,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模样波澜不惊,又过了一段时间,方才抬眼,“你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三条樱子此言一出,迹部景吾心头猛地一空,连他自己也不知此刻心情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倒是美作玲的神情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
“我看过[羔羊]的审判过程,也明白旁听的人对审判结果有多不满…可是…”许是不甘心就此作罢,美作玲压低声音作最后的努力,“旁证也表面那个女生…原本和三浦交往过…”
“别让我再听到站在受害者相悖立场的任何言论。”三条樱子的语气无比冰凉,双瞳内有毫不掩饰的愤怒,“不知在哪里看过这么这么一句话…”意味深长的停顿片刻,复又缓缓的说道,“死者没有任何过错,生者承担全部罪责(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