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梆子一声响。
就见赭红色的帷幕开始往两边徐徐收拢去,与此同时,帷幕内侧,大锣、小锣、圆鼓……争先恐后地敲打起来,紧跟着加入了钹和板,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咚锵,各种打击乐器齐奏,好不闹闹嘈嘈。
舞台全景缓缓呈现在人前时,从暗处转转悠悠地跑出来了一名脚步轻快的男子。
他头戴丈青巾帻,身着蓝色直裰,腰系粉带,足蹬鸳鸯绣鞋,两只广袖甩来舞去,一脸眉飞色舞。
形象憨朴又诙谐。
完全不似平常的那个人。
近前的观众看得最清楚,顿时乐不可支,齐齐整整地笑倒了整一排。
高胡的激烈弦声中,男人拍踝抖袖绕场转悠把花架势耍完,然后比出六根手指头,开嗓唱道:“我家住在大桥头,起名叫做王小六。去年看灯我先走,今年看灯又是我带头。”
顿一顿,他转到舞台中央侧身而立,嬉皮笑脸地抖了抖衣袖又唱:“不觉来到自家门口,叫声老婆开门喽。”
唱罢,抬手作势于虚空中叩了两叩,仿若正在敲门,再长声喊:“老婆哎,开门喽---”
“来着,来---着!”
脆生生的应答声中,帷幕轻动,众人就见颠着小碎步又从暗处跑上来一名着桃粉色裙褂的女子。
饱满的鹅蛋脸儿,淡淡的柳叶眉,水灵灵亮晶晶一双杏仁儿眼,还有鬓边两枝海棠红。
她扭着腰肢,矫揉造作。一厢,将顶在指尖的绣花手绢耍得溜溜地转;一厢,热情奔放地开唱:“正月十五闹元宵,火炮连天门前绕。喂却喂却依喂却,喂却冤家呀嗬嘿。郎啊,锣鼓儿闹嘈嘈哇啊。”
妙目顾盼生辉,女子把花架式耍完,抚着脸蛋儿高声唱问:“花开花谢,什么花黄?”
满脸堆笑的王小六在门外唱和:“兰花儿黄。”
王妻:“麽花香?”
王小六:“百花香。”
……
一问一答一会儿,女子翘着兰花指在虚空中做了个开门的姿势。
顿见男人脸上笑得焉儿坏,微弯腰身,冲女子拱手作揖道:“老婆哎,见个礼哟。”
王妻含羞带娇一戳他的脑门儿:“没个正经,自己的老婆,见什么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从哪里来?逛了窑子了?”
王小六慌忙惶恐摆手:“没有没有喔!就是有那个贼心,也莫那个贼胆呐!”
观众席上,有人见这一幕,斜眼往旁边人一扫,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扑哧一笑。
台上,王妻也满意的笑了,再次伸出手指戳那王小六的额头:“我晾你也不敢咯!那当家的,你从哪里来?”
王小六转惧为笑,“哎,我从街上来,今天街上热闹,大放花灯哩!”
王妻眼睛一亮,“真的?啊---,去去去,走,带我看灯去!”
说着,就要往外走。
王小六伸臂一拦,视线往妻子身上一扫,阻道:“你就这样子去啊?换件衣服再去。”
王妻:“我懒得去换,走,快走哦。”
说着,又急往外走。
王小六拉住她:“我们庄稼人一年忙到头,有两件新衣服,过年过节不穿,看灯不穿,那什么时候穿撒?”
王妻:“还真的要换呐?”
王小六:“真的要换!”
王妻:“那当家的哥你等候我,梳个头,洗个脸,梳头洗脸看花灯。”
拗不过丈夫的宠溺,女子转身,揪着手绢,分花拂柳般摇曳身子就在台上一番唱:“适才打开梳妆盒,乌木梳子头上缕。红花绿花戴两朵,胭脂水粉脸上抹。红布褂印紫边,绣花鞋白叶板。走三走,压三压,见了当家的把礼下。”
一番腻腻歪歪,一阵咿咿呀呀,一场夫唱妇随。
打扮停当,王小六携着妻子便就出门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夫妻二个城门进,抬起头来看花灯。东也是灯,西也是灯,南也是灯来北也是灯,四面八方闹哄哄。”
……
这出戏叫做《夫妻观灯》,十分知名的经典黄梅戏曲,内容讲的是元宵佳节,小镇青年王小六带着自己年轻的妻子入城观灯的事。
此剧目配乐锣鼓喧天,弦琴轻快,故而营造的气氛热烈而喜庆。而戏中统共就两个演员,仅凭他二人朴实诙谐的白话唱词和载歌载舞的表演,就演绎出了小夫妻之间的恩爱日常和灯会上的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贴近老百姓的生活,因此这出戏常常成为各大电台欢庆佳节时的戏曲节目标配。
不过,今儿这戏是在一家黄梅戏会馆表演。
这家会馆有些年头了,硬件设施老旧,观众寥寥无几。
当然,观众少,也是与时代的发展息息有关。
科技与信息爆炸的社会,足不出户就可以周游世界,看尽世间百态,阅览天下奇观,已经甚少有人还会走进老剧院来欣赏这种可称之为“古董”的娱乐节目了。
会来观看的,基本都是真正喜欢这门艺术的人,或是出身戏曲世家,从小培养兴趣,子承父业什么的。
扯远了。
讲今日会馆居然来了不少观众,喜得工作人员急忙贴心地奉上干果瓜子好茶招待---这是上个世纪的传统习惯。
虽说今天的表演不是很正式,不过是一群票友利用周末时间借会馆的舞台自娱自乐罢了。
会馆建立之初,一开始还每周开演,现在一个月能演一两场都很难了---因着喜欢戏曲的人越来越少,会馆自己聘用的正式演员陆续转行离开,导致它时常开不了戏---要是长期不开戏,人们会以为会馆关门大吉了呢。
反正会馆的表演舞台空着也是空着,设备也齐全,经常来人,能给会馆增加人气不说,这些演员们不给工资还能收几个门票钱,何乐而不为?
你想东西不用,不是都会积灰么?
戏,总归要有人欣赏,才有热情演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