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三月的尾巴,海风终于不再裹着凉意,日夜袭卷着这座海滨城市。
天气渐渐变暖,日照时间也越来越长。小区楼下的广场舞队伍又开始组织夜间活动,每当天色变暗,大爷大妈们都会拎着扇子和花球在楼下集合,跟着震天响的广场音乐热情起舞。
熊孩子们组成的小团体也开始在小区里出没。每当过了饭点,一群小孩便骑着滑板车叽叽喳喳地穿过楼下花园,尖叫笑闹声此起彼伏。
只要不用值晚班,路当归总会带着在路边餐厅买好的晚饭,开着车早早回家。
每天停好车,走到单元门口,即使广场上的人群再怎么喧闹,他也能很快辨认出从三楼窗口传出来的琴声。
自从公寓里有了钢琴,刑珹不再整日待在卧室里不出门了。
每当听到门外传来钥匙声响,屋内的旋律都会暂停片刻,然后再次奏响。
伴随着悠扬而又轻缓的旋律,路当归拿出碗筷,将餐桌布置好,然后便会踩过客厅的地毯,悄无声息地走到弹琴的人身旁。
直到整首曲子演奏完毕,他都不会出声打扰到刑珹。
夕阳染红天际,指尖从最后一个琴键上抬起。坐在琴凳上的人优雅地将手放到膝盖前,抬起头仰望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路医生,晚上好。”
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刑珹开口打招呼。
他的神祗踏着黎明曙光走出家门,却总会在落日余晖下回到他的身旁。
两人在餐桌前吃完晚饭,刑珹每天都会端着碗筷走进厨房,负责洗碗的工作。
路当归其实并不要求太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刑大少能够主动包揽下洗碗的活,他心里已经有被安慰到了。
简单收拾一遍家里,路当归通常会坐到钢琴旁边,跟着刑珹学一段简单的旋律。
每日的刑老师固定教学课结束,时间总是已经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十点。
医生开的康复药,刑珹每天睡前都会服两粒。这类药物里含有镇静安眠的化学物质,一般服下不到半小时,效用便会开始发作。
每次等到路当归洗完澡,擦干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床上的人都已经侧躺着睡熟了。
他和刑珹虽然一直在一张床上睡觉,但两人都是一人盖一床被子,中间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两人中间空出来的位置,有点像上学时同桌在课桌上画下的“三八线”。
自从住进了自己家,除了发病时偶尔会有的依偎与拥抱,刑珹再也没有对他做过任何逾矩的事情。
他们之间发生过那么多事,明明早已超出了寻常“亲密|行为”的定义范畴。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都已经全然坦诚相待。
他的身体,从里到外,处处留下过这人的痕迹。那些混杂着鲜血与泪水的深吻,彼此交缠的灼热呼吸,恨不得将自己拆解入腹的野兽眼神,已在路当归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关上台灯,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路当归闭上眼睛又睁开,发现自己再一次失眠了。
在黑暗里睁了一会眼,他重新把台灯扭开,在床头坐直,转头看着蜷缩在床另一侧的人。
这段时间以来,他心里总是莫名有种感觉。自己可能真的受到了这人影响,产生了所谓的斯德哥尔摩效应。
曾经的那些侵|占与强制,回忆起来越痛苦,看到这人柔弱无害的样子,他就越容易心软。
靠在床头出了一会神,路当归听到自己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起来。
已经是凌晨了,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打电话?
察觉到身旁的人在睡梦中绷紧了背部,担心会吵醒这人在药物作用下的深度睡眠,路当归匆匆拔下手机充电线,打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站在客厅里,他点开手机屏幕,发现来电人姓名显示的是“菲菲”。
雯菲打回来的电话,难怪……
北欧和国内有时差,这个时间点,奥斯陆应该还在是白天。
接起电话,路当归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喂,雯菲?找哥有事吗?”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有些嘈杂,不知道妹妹此刻正在什么地方,。
几秒后,路雯菲轻快的语调从手机里传来:“哥,你猜我现在在哪里!”
眼皮微微一跳,路当归心里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你在哪?”
电话里传来妹妹小声与身旁人交谈的声音,片刻后,电话被另一个人接了过去。
“喂,喂,是路哥吗?”
一道温润的年轻男声从电话里传了出来。是妹妹的那个富二代小男友。
“小路哥,我是阿睿。”男生说,“是这样……我和Liffey现在正在加勒穆恩机场。Liffey之前没告诉你,是想要给你一个惊喜来着。”
原来,阿睿所在的大学研究院这周要回一趟国,参加在S市举办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刚好这周本科生放阅读周,雯菲也放假没课,他就问女朋友要不要跟着自己一起回国,顺便见一见哥哥。
自打哥哥回了国,兄妹俩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雯菲想自家哥哥也想的不行,非常激动就应了下来。
科研团队今天早晨一同前往加勒穆恩机场,目前已经办理完了登机手续,即将乘坐一小时后起飞的国际航班,飞往S市国际机场。
如果按照飞行时间来算,再过九个小时,也就是国内时间明天清晨,航班就会抵达国内了。
路雯菲本来准备一直瞒着哥哥,想回国后突然给哥哥一个大惊喜。没想到阿睿偏偏要打个电话给哥哥,说他有正事要和哥哥谈。
“那个,小路哥。”
在电话那头犹豫了很久,阿睿有些别扭地开了口,“其实我这次带Liffey回国,还有另外一件事。因为您是Liffey的兄长,所以我觉得应该提前和您报备一声……”
“我和Liffey已经在一起三年,我......我觉得我俩的感情已经很稳定了。所以这次回国,我还想带着Liffey去见一见我的家人,如果可以的话,等Liffey毕业以后,我们想考虑做进一步的打算。”
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年轻的男孩在电话那头干脆出声:
“小路哥,我是认真想和Liffey走下去的,我发誓,我会一直对她好。”
“啊啊啊啊——”
“姜睿,你到底在和我哥乱说些什么啊!!!”
阿睿话音刚落,电话里就传出了妹妹的尖叫。
小女孩的语气里明明带着满满的羞涩与兴奋,却仍然在凶巴巴地朝着身旁的男朋友低吼。
电话那头紧跟着出现一阵杂乱噪音,没过多久,通话就被人挂断了。
放下手机,路当归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看向了放在电视机盒顶上,兄妹俩小时候在游乐园里的合照。
几年前发生那起事故后,他在医院的病床上见到已经失去了双腿的雯菲,一时间只觉得两眼一黑,天都快要塌下来了。
他原本以为,雯菲的余生都已经被这次意外毁了个彻底。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以后,她依然遇到了自己的幸福。
听说那小子的家庭条件挺优渥,这样的话,自己以为也不用再为妹妹担心了。
靠在沙发背上,路当归抿了抿唇,渐渐勾起了嘴角。
在手机上查了一下明早航班的抵达时间,又在手机上订好闹钟、发短信给医院请了假,他从沙发前站起身,轻手轻脚地溜回了卧室。
床上的人依然在沉沉睡着,镇静药的效用让这人难得什么都不用想,可以单纯的好好休息。
重新躺上床,路当归无声无息地转过身,默默盯着身旁人的后背。
明天妹妹就要回国,一呆就是一整周。
而此刻,刑珹正躺在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双目紧阖,酣然入梦。
想到这里,路当归只觉得左眼皮一个劲得跳。
自己干的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别说这人在和自己同居了,光是自己和妹妹偶像认识这件事,他就已经凭一己之力瞒了那么多年。
照目前这个状态,除非有人先放手,否则他与刑珹之间的纠葛估计还很长久,永无终止之日。
其实就在刚才,他心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有点想问刑珹,明天要不要一起去机场接妹妹。
既然刑珹的记忆很有可能已经恢复,那亲眼见到雯菲,或许是个能让当年真相水落石出的好时机。从这个角度而言,对刑珹精神状态的恢复也有所助益。
而且,前往机场的海滨公路两侧风景非常好,人烟也比市区稀少很多。这人那么久没出门,可以先带他去郊外透透气,就当是春日踏青了。
路当归闭上眼,忍不住在脑海里模拟了一下。
自己带着姓刑的大摇大摆走进机场,一路来到妹妹的面前。
然后,面带微笑着为两人相互引荐:
嗨,菲菲,这是刑珹,对,你早就认识的。
嗨,刑珹,这是雯菲,我妹妹,同时也是你后援打投站的副会长——
想到这里,路当归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行,这场面堪比核|爆,实在是太可怕了。
要是他真的拉着两人亲切握手,估计路雯菲能当场昏厥。
在脑海里纠结了很久,路当归最终还是没有想出一个适合的方案。
夜色渐深,刑珹背对着自己,逐渐舒展开蜷起的双腿,呼吸也逐渐缓和下来,整个人步入了宁静的梦乡。
看着这人在月光下的侧颜,不知为何,路当归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刚才那小子在电话里的那些话。
他信誓旦旦对着自己发誓,说他会一直对妹妹好。
不知道说出这话时,男孩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是否在许下誓言的同时也红了脸颊。
二十出头的年纪,什么话都敢直接说出口,从不计较任何后果。
真好啊。
不像他们俩,都已经三十岁了。
窗外是静谧的黑夜,路当归眨了眨眼,感受着自己加快跳动的心脏。
即使已经过了最肆无忌惮的年纪,他却依然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两人中间永远隔着那道难以逾越的坎,心里明明清楚却又互相不说破,就这样用后背朝着对方。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够勇敢。
缩在树洞里的兔子,心里虽然满怀秘密,却永远是被动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