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荣把肩上的包袱甩在地上,金银珠宝铺了一地,被月光涂上一层冷淡的亮银色,这曾是她最奢望得到的,也曾切切实实握在手里的,可是现在,她不想要它们了。她甩掉它们,就像甩掉了压在心上的包袱,然后轻一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周宅的方向跑去。
后面是渺渺烟波浩瀚天地,是一直被她深埋在心底鲜少露头却从未有一刻忘记的自由,可只有折返回去,她或许才能活。
秀荣气喘吁吁,浑身的冷汗像流不完似的,落了一层,紧接着便重新裹上一层,连眼球似乎都被一层汗津津的湿意笼罩着,看不清前路。可是这一次,她没有跌倒,纵使腿已经软得感觉不到,纵使到了最后一刻,她是用双手扶着两个酸得几乎要裂开的膝盖踉跄向前,她还是没有倒下。
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地模糊,分不清边界,夜和树融在一起,山和天拢在一处。只有周宅,还保持着原状,门窗方正,高墙环绕,稳稳立在前方,大门依然朝外敞着,只是这一次,它不再像一张能吞了她的嘴巴,而是她唯一能握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不用看,秀荣也知道那是什么,这一路过来,那东西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后头,她有几次回头看,便能对上那双似有似无的眼睛,黑溜溜的,瞳孔外泛着一圈儿白光。
秀荣有一种直觉,鬼手在盯着她,它要目睹她的死亡,如此一来,方能体味大仇得报的痛快。
她不想让它得逞。
快到了,她现在离宅子已经很近了,近得能听到里面空洞的哭声。周宅里的每一个人恐怕都心不在焉,连哭丧都有一嗓子没一嗓子的,干嚎中听不出一丝感情。也是,大难临头,谁不怕灾荒落到自己头上,又怎会为亡人真情意切地哭上一场。
“救命,老爷......曹管家......双碧......少爷......”
秀荣离周宅已经只剩下几步,可就是这几步路,她却迈不过去。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在散架的边缘勉力维系着上面的皮肉。秀荣哭着,声音发出来,却变成了几不可闻的shen • yin,她将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念了一遍,巴望着他们能忽然与她产生了某种从未出现过的心灵感应,出门看上一眼,哪怕是一眼,或许她就有救了。
可是敞开的黑魆魆的门洞里,从始到终都没有出现一个人,她要等的救命稻草没有出现,原来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不能对这所拘了自己一辈子的宅子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当最后一丝力气耗尽的时候,秀荣轰然瘫倒在周宅的石阶上,檐角的风铃疯狂地乱舞,铃铛碰撞的声音把她即将流逝的最后一丝意识召唤了回来。她努力睁着眼睛,虽然已经看不见什么了,却依然将上下眼睑撑到最大,扭头望向身后。
那一团绿仍然在,她虽然看不清它的轮廓,却知道它从后面慢腾腾爬到了她的身子旁,似乎又“凝视”了她片刻后,擦着台阶上去了,钻进了宅子里。
果然,它没准备放过这里面的任何一个。
秀荣心里忽然痛快了一点,可是紧接着,这点残存的快意被一重更深重的绝望取代,她又想起了那些鸽子,它们终其一生,都没能逃出这所宅子。
原来我们都一样,是一群被喂熟了的鸽子罢了。
她挣扎着从石阶上爬下,不愿一寸皮肉,一丝骨血沾染上一点周家的气息。终于,整个身子从石阶上滑落,秀荣仰身躺着,面朝上望向灰沉的天空,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一只鸽子从头顶振翅飞向高空,在她放大的瞳孔上,定格成为永恒。
***
秀荣的尸体是曹云发现的,那时,他正急得一脑门子的汗,一边命下人们将麻布蜡烛等物从库房里拿出来,一边还要应付缠在身边的赵子迈。
“麻布放在柜子里面,香烛纸钱怕是不够了,要再去镇子上采买一些,对了,你们出去的时候,记得要给二姨太买一口棺材,大太太的棺材是早已经备好的了,二姨太的棺材一定不能太贵重,杉木的就行......还有,庙里的师傅也是要请过来的,再过几天就是头七了,家里犯了灾星,一定要找人做做法事的......”
“这里隶属何省何府何州何县?”赵子迈已经将这个问题重复了两遍,到第三遍时,曹云不得不扭头看向他,目光中颇有一些同情。
白生了这么一副好皮囊,端地是万里挑一的长相,可惜却是个傻子,这都什么火燎眉毛的时候了,他偏像一只怎么都赶不走的小狗似的,缠住自己问出这么一句傻话,傻得他都不愿意多费唇舌来回答他。
“这里是皇宫,是紫禁城,是养心殿。”曹云将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这里才不是养心殿,我去过养心殿,你莫要骗我。”
赵子迈不高兴了,嘴巴瘪下来,眼角竟有了一丝微红。曹云气急交夹,却看不得这大个孩子受委屈,于是只得顿住步子,两手抓住赵子迈的肩膀,直视那双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里是福建龙海,记住了,福建龙海。”
赵子迈“哦”了一声,扭头便要向穆小午报告自己打探的结果,可是将迈出一步,他却滞在原地,眼睛眨巴了几下后,口中不自觉说出三个字来,“斋堂村。”
曹云“嘿”了一声,“你还知道斋堂村呢,那村子在漳台和龙海交接之处,离这里也就二三十里地。”
赵子迈眼睫微动,扭头看向曹云,“漳台?”
“漳台,”曹云不解地跟了一句,嘴角一挑,冷笑道,“漳台怎么了?”
“没什么。”
赵子迈闷闷答了三个字,脑袋里却像被人用针挑了一下,将他有些混沌的记忆刺开了一个口子:斋堂村、漳台,好熟悉的地名,像是印在他脑海中,却又罩着一层膜,怎么都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