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关键来,送孙子读书不是问题,前提得邱婆子当家。
可眼皮子底下的两个儿媳各怀鬼胎,无论她们当中谁当家,势必会打压没当家的那方,他推了推被子里的人。
没动静。
他顿了顿,索性掀开被子,坐起身。
这下邱婆子醒了。
周围黑漆漆的,彼此看不清脸,但邱婆子的声音略微不耐,“何事?”
邱婆子有起床气,还不轻,谭老头心里打鼓,缓缓躺好,贴心地为邱婆子掖被子,小声道,“咱做爷奶的盼着子孙有出息,儿媳怎么想的就不好说了。”
邱婆子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没明白谭老头的意思。
谭老头往她那边凑了凑,“青阳娘当家恐怕舍不得花钱送青河他们读书,同样的,青河娘当家...”
“我说你大晚上不睡觉琢磨些啥呢,你看她们那眼皮子浅的像当家的料?”邱婆子翻个身,夹紧被子,又睡了。
须臾响起轻微的鼾声。
谭老头有点懵,明明他偷听到老四劝老伴别掺和年底选当家的事儿,老伴儿也同意了,也就说明年邱婆子不当家,那家里不就李氏或者刘氏说了算?难不成还有人盯着当家位置?家里就这么点人,大房在镇上,素来乖顺懂事,不掺和这些家长里短,那不是二房和三房就是四房。
老四?老四又想当家了?嫌皮痒了?
真要那样,后年不得又是鸡飞狗跳的一年?
与其那样不如他当家呢。
谭老头心思闪过这个念头,不过稍纵即逝,因为他没钱,钱都在邱婆子手里攥着,当家拼的就是谁出的钱多,他去哪儿凑几两银子去?
越想越郁闷,竟是天亮都没睡着。
邱婆子睁开眼,习惯性的掀被子下地,余光瞥到里侧死鱼眼的人,心紧了瞬,“老头子。”
那双浑浊的眼动了动,谭老头疲惫地嗯了声。
邱婆子瞬间火冒三丈,“醒了就起床劈柴,像死人躺着作甚,你是不是要吓死我。”刚刚某个刹那,她以为谭老头真的死了。
“哦。”谭老头揉揉眼,望了眼纸糊的窗户,天已经亮了,外边响起唰唰唰的声音。
用不着说,刘氏又在扫灶房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邱婆子没管他,穿好衣服,倒了杯温水,喝了才慢吞吞走出去。
昨晚又下了场雪,冷飕飕的,邱婆子提醒谭老头穿厚点,别着凉染了风寒,她双手交叉拢在袖中,埋着头走到鸡笼边,打开笼子,催刘氏和点鸡食来。
“来了来了。”
刘氏收起扫帚,抱起木盆,舀米糠加温水,搅拌几下就匆匆跑到邱婆子跟前,顶着一张被风吹皲裂的脸赶鸡,“咯咯咯,咯咯咯...”
乌黑的头发乱蓬蓬盘在头上,转身时带起股刺鼻的味道。
邱婆子皱眉,“能不能把你的鸡窝头洗了。”
丢脸。
刘氏把木盆搁在鸡笼后边,端着副笑脸看鸡啄食,笑眯眯地说,“我这样多好,省了柴又省水。”
“娘就别为wǒ • cāo心了,我这么大的人,啥时洗头洗澡心里没数?我计划好了,再等几天洗,洗了迎大哥大嫂她们回家,娘放心,我臭着谁也不会臭着大哥大嫂她们的。”
邱婆子想说臭到她了,刘氏似有自知之明,跳出几步外,和邱婆子保持距离,“娘,我孝顺吧。”
邱婆子不知说什么得好,刘氏就是个油盐不进的,她别开视线,见谭广户伸着懒腰出来,阴着脸问他啥时候回家的。
昨天傍晚没看到他人,晚上也没听到院门有动静。
谭广户倒也老实,“天蒙蒙亮就回了,本来要回屋睡觉的,听到娘说劈柴,我就不睡了。”
秋天砍的柴全堆在柴篷,各房后院也堆了许多。
枯草细杆要一小捆一小捆挽好绑成大捆堆着,粗壮的木头要劈成段,谭家分工明确,女人挽柴,男人劈柴,谭广户走到墙边取下斧头,问邱婆子劈哪些木头。
柴篷木头堆得多。
院里亦有不少。
邱婆子手指着院里的,眼神不住瞄谭广户,“老四,你是不是在外边闯什么祸了?”
敲锣打鼓才能喊起床的人,忽然变得勤快,又不是中邪怎么会成这样。
木头上覆着薄薄的雪,谭广户竖起木头抖了抖,一派正色道,“我能闯什么货,就是觉得哥哥嫂嫂天天给家里干活,我啥也不干似乎说不过去。”
自己生的儿子啥德行邱婆子还能不了解?
谭广户就是年轻时候的谭老头,能偷懒绝不干活,不拿棍子揍他会听话?
她站去檐廊,守着谭广户劈断几截木棍回了堂屋。
谭老头也起了,见老四挥起斧头有模有样劈柴,吆喝了声,“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嗦。”
裹紧衣衫,提起斧头走了过去,说的话和邱婆子差不多,问谭广户何时回的,谭广户待他随意得多,“今早。”
“昨晚没睡?”
谭广户摇头,将劈好的柴踢到旁边,动作懒洋洋的,谭老头注视他几眼,忽然说,“老四啊,我和你娘老了,没几年好活了,你要听话啊,千万别惹你娘不开心。”
前段时间在坡脚砍柴,他看到谭广户给邱婆子送水,拽着邱婆子衣衫往没人的地方走,鬼使神差他追过去,就听到谭广户说家里的事。
李氏和刘氏这些年攒了钱他是清楚的。
没想到两人会用那些钱来抢邱婆子当家的位置,他很气愤,决定回家好好敲打敲打两个儿子,哪晓得谭广户劝邱婆子放宽心,只等年底看热闹。
他没想明白咋回事,昨晚开窍了。
谭广户是想跟李氏和刘氏抢呢。
当年的教训还不够惨烈吗?
谭老头苦口婆心,“我和你娘死了随你们闹翻天我们也管不着,但我和娘活着,你就不能随着性子来。”
刘氏回灶房煮饭,火燃起后,先把灰碳夹到火垄里提去给邱婆子取暖。
火垄是个竹篮子,里边涂抹了层厚厚的泥,烧热的灰碳放进去靠近它就觉得暖烘烘的,乡下人都靠她取暖。
天冷以来,轮到她煮饭率先就是先把火垄装满。
不怪谭老头怀疑她是邱婆子在外边生的闺女,确实太孝顺了,不符合她以往作风。
那边谭老头还在拐弯抹角的说些谭广户听不懂的话,谭广户没了耐性,提起斧头走了,谭老头无奈的摇头,想说就谭广户这性子,家里还得起乱子,他跺跺脚,提着斧头出了门。
到处是雾,只看得到几米远。
谭老头深一脚浅一脚的朝村里走,路过隔壁院门,里边嗖的飘出个人来,吓得谭老头差点把斧头扔了出去。
那人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谭老头心里发虚,急急后退,“矮...矮婆子?”
矮婆子好些日子没在人前出现过了,那次落水发烧,据说之后身体不好,地里的活还是村长看不下去请人帮谷子两口子干的,太久没见,谭老头不确定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听到声音,地上的人慢慢抬起头来。
头发凌乱,那张脸瘦得像骷髅,谭老头捏紧斧头,又往后退了两步。
“谭...谭兄弟。”
确实是矮婆子,谭老头稍稍放了心,望了眼院里,纳闷,“这么冷你在地上趴着作甚,难道想讹我?”
矮婆子不是没讹过人,邻里多年,要不是邱婆子泼辣强势不吃矮婆子那套,谭老头不知在矮婆子手里吃多少亏,鉴于矮婆子品行有损,他朝自家喊邱婆子快点来。
喊完,就看矮婆子爬过来抱着他裤脚不撒手。
声音气若游丝,“谭兄弟,你得帮帮我。”
矮婆子病了,已许久没下过床了,谷子媳妇要去请大夫,她担心她们合伙坑自己钱,说什么也不让,哪晓得情况越来越严重,慢慢连吃饭吞咽都难,她要谷子媳妇喊大夫,谷子媳妇不肯,平日温顺懦弱的儿媳妇像换了个人...
“谭兄弟,我难受,你背我去看大夫啊。”
她不想死,她要活着,好好收拾那个阳奉阴违的儿媳妇。
谭老头心惊胆战的后退,使劲甩腿,奈何矮婆子抓得紧,他挣脱不了。
谭老头想哭的心都有。
他...他不就想去村里找几个兄弟商量能否借点钱给他,怎么就遇着矮婆了,见邱婆子迟迟不露面,他又去喊谷子媳妇。
谷子跟着村里人去外边做工了不在家,胡老头卧床数月拿矮婆子没辙,只有谷子媳妇能有办法。
听到他喊谷子媳妇。
矮婆子脸色大变,“那就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谭兄弟,她要害我呀。”使劲往前爬,分开谭老头的脚,卡在他两腿间,只露出个脑袋望着胡家院门。
谭老头:“......”
被邱婆子看到不得砍了他的腿?
斧头对着矮婆子,面露凶光,“毒妇,你竟想害我,快滚开,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了啊。”
男女授受不亲,哪怕他和矮婆子已经老了,传出去名声终究不好听,他使劲全力的抬脚,却因重心不稳差点跌倒,他愈发扯足了嗓门,“谷子媳妇,谷子媳妇,快点来,你婆婆疯了。”
又喊邱婆子,“青桃她奶,快来哟,矮婆子非礼我哦。”
矮婆子早听到谭老头喊他了,不太想出门就没动,刘氏听谭老头声音不对,向邱婆子请示,“娘,要不我出去瞅瞅?”
烧的木棍,火一时半会熄不了。
邱婆子点头。
刘氏迈着腿风风火火往外跑,青河他们也是爱凑热闹的,看他娘兴奋得眼睛比树梢的雪还亮,也跑了出去。
看清楚状况,在门口喊邱婆子,“奶,矮婆子抱着爷的腿不撒手。”
寂静的村庄因谭老头几声要命的呐喊引了不少人来。
谷子媳妇出现时,矮婆子正抓着谭老头裤脚往上爬,将谭老头的裤脚当树干似的抱着,刘氏则脸红脖子粗的拽着她腰身不让她得逞,场面甚是热闹。
见到谷子媳妇,刘氏炸开了,“赶紧把你婆婆弄开啊。”
缠着谭老头是什么意思?
这把年纪还想给谭老头做小不成?
不论邱婆子答不答应,她坚决不答应。
眼看她管家就能把儿子送去学堂读书,凭空多出张嘴吃饭,她哪儿舍得,她咬紧牙,手绕到矮婆子腋窝下挠她痒痒,切齿道,“松手。”
谷子媳妇手搭在肚子上,没有上前帮忙,刘氏想起她怀有身孕,也不指望她帮忙了,给几个堂嫂招手,帮着把矮婆子拽开了。
谭老头双手紧紧提着裤脚,见状,松了口大气。
骂矮婆子,“伤风败俗。”
矮婆子从屋里爬出来已消耗不少力气,又跟谭老头耗了许久,这会儿躺在地上,脸色乌黑,进气多出气少,谭老头把前因后果说了遍,发誓说他和矮婆子没半点关系。
在场的人自然相信他的话。
矮婆子人瘦得不成样子,双眼凹陷无光,眼睛瞎才找这种人呢。
风吹得人骨头疼,矮婆子就这么躺在雪地上,望着雾蒙蒙的天空,一个字也不说。
谷子媳妇满脸歉意,“不好意思,给谭叔添乱了,我婆婆病了后就神神叨叨的...”
谭老头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而且又不是谷子媳妇纠缠他,他发火也无济于事,只望着地上的矮婆子叹气,“病了就好好养着,出来瞎跑干什么。”
白给人惹麻烦。
谷子媳妇垂着眼,不住的赔不是。
雪地里的矮婆子眼珠一转不转,穿的还是破洞的衣衫,谭老头于心不忍,就问谷子媳妇给矮婆子请大夫看过没,矮婆子似乎很想去看大夫。
谷子媳妇面有难色,轻轻道,“没钱。”
家里银钱让矮婆子攥得死死的,谷子那边活没做完没结账,根本拿不出钱来。
谭老头,“没钱也得看大夫啊。”
谷子媳妇低头不说话了。
谷子媳妇在人眼里是个寡言少语勤快懦弱的人,嫁给谷子后被矮婆子呼来喝去她皆忍气吞下来。
想不到矮婆子病了后,她竟连大夫也不给她请。
刘氏觉得唏嘘不已,回家将这桩事讲给邱婆子听。
邱婆子倒没说谷子媳妇不好,“矮婆子啥性子咱看在眼里,她病了后谷子媳妇就去抓了药,她觉得谷子媳妇没安好心天天骂,现在呢,她自己怕了要看大夫...”矮婆子说,“谷子媳妇没钱该是真的,而且她怀着孩子,总得为孩子考虑。”
邱婆子能体谅谷子媳妇的心情。
刘氏,“那也不能不管婆婆死活啊。”
“你咋知道她没管?”
刘氏答不上来了。
然后中午事情果真反转了。
不知谁跟谷子说了家里的事,谷子跑回家,背起矮婆子要去看大夫,去高山村要经过谭家门前,刘氏和邱婆子在院里挽柴,听到矮婆子又哭又闹的,竟不愿去高山村,说是去镇上医馆。
那是什么地方?
有钱人家生病才去得起的地方,像谭青槐脑袋被打流血也仅去过一回而已,矮婆子开口就要去那种地方,家里金山银山恐怕都不够她花的。
刘氏啧啧摇头,“难怪谷子媳妇说没钱,就是有钱也禁不住这么花啊。”
据说普通人参就得好几两,矮婆子是要把全家往火坑推啊。
她把挽好的柴整齐放到稻草上,拍邱婆子马屁,“还是娘好啊。”
如果邱婆子得不得闹上两回,再过百年谭家也攒不起现在的家业。
刘氏是个村妇,眼界不高,在她看来,谭家的日子算不错了,房子大,田地多,不缺粮食补缺衣,每年还能攒些余钱,比胡家强太多了,刘氏感慨,“有个厉害的人当家是多么明智的事情,胡家就是被矮婆子祸祸了。”
邱婆子坐在柴篷里,对此不发一言。
只是有点想青桃了,这么小的人,天天推着车在街上转悠被人欺负怎么办,邵氏又是个软柿子,最不擅长跟人吵架,遇到事哪儿护得住青桃。
邱婆子没想到女为母则强,邵氏平日里软弱是不想与人计较,她若计较起来,气势只赢不会输。
此时的大街上,邵氏就堵在何家老太太面前,瞪着眼,一脸冷色。
这事要从昨天说起。老太太跟赵氏假冒青桃的名义买东西碰了一鼻子灰,老太太心里不痛快,诅咒青桃出门掉进粪坑里,结果她早上起床做饭,打开卧室房门头顶就泼下半盆粪,黏哒哒的,淋得她全身都是,老太太暴跳如雷,因为装粪的盆是她洗菜用的,也就说夜里有人翻到她家里来设了陷阱。
昨天提粪今天就应验。
定是青桃听到她的话,故意报复。
活这么大岁数,老太太没如此狼狈过,洗了头洗了澡,用了两桶水都没将身上的味道洗净,她已烦躁透顶。
再看青桃竖着双丫髻,戴着两朵鲜艳的绢花,笑容比花儿还灿烂。
心中恶气难消,她抬起手,把青桃背篓里的包子馒头全掀了。
热腾腾的包子馒头滚在雪地里,她不解恨,又上脚踩烂几个。
邵氏气得喘不过气来,她和青桃好好走着路,听到老太太喊,她高兴地停下脚步,准备给她两个包子给大丫姐妹两带回去,哪晓得老太太不由分说朝青桃背篓下手,几十个包子馒头,全给糟蹋了。
邵氏脸色铁青,“婶子,我家青桃没招你没惹你,哪怕不喜欢你也敬着喊你声奶奶,你掀她背篓作甚?”
两个箩筐搁在旁边,老太太气红了眼,还要动手掀。
刚刚邵氏傻了眼反应不及,现在敏捷多了,伸手挡在老太太身前,用力把人往前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