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家里有张矮桌,邵氏坐月子搁床上吃饭用的,如果能带去府城,短时间内用不着买桌椅,能省好几十文钱。
“菊花,早些年你爹送咱的矮桌你记得放哪儿了?”
邵氏正清点谭秀才的衣衫鞋袜,指着青桃位置说了句,“给青桃用了。”
谭秀才转头看青桃,青桃顿时明白他的意思,“我去拿。”
“让你大哥去,再拿几根矮凳。”
初到府城,估计没人上门做客,他们就将就着矮桌矮凳用饭,待手头宽裕些再买张饭桌。
既带上矮桌矮凳,青桃索性带上两个木箱,衣柜的钱暂时也给省了。
如此,装了满满一牛车的货,青桃坐在木箱子上压着,谭秀才和邵氏坐两边扶着箩筐,以防山路颠簸,东西给颠掉了。
他们出门有点晚,进城已经天黑了。
雾色轻萦,街道两侧的灯笼乌蒙蒙的,路过的行人新奇地打量着她们一眼,晃到谭秀才的衣着心下恍然,与同伴聊了两句府学入学的事儿就走开了。
府学快开学了,这两日拖家带口进城的读书人很多,人们见怪不怪,但带着蒸笼的还是头次见,故而才多打量青桃她们两眼。
青桃这会儿有点冷,吹了一路的冷风,鼻子堵得厉害,而且颠簸一路,精神不太好。
谭秀才看她累着了,和邵氏说,“时候不早了,咱在外面吃点东西,到了地方后你先把床铺好,其他的明天再收拾。”
这几天邵氏累得不轻,单是宴客那天切菜洗碗就筋疲力尽了,紧接着就是收拾张罗搬家事宜,这会儿脑子昏昏沉沉的没个清醒,别人都说她进城做太太,句句巴结讨好,她却没多少喜悦的,家里开销大,她哪儿敢闲着,之所以来府城,是想找个路子挣钱的。
邵氏摸了摸滑溜溜的蒸笼,问青桃,“咱哪天卖包子好呢?”
青桃捏了捏鼻子,重鼻音说道,“等两天吧,院子收拾出来,还得找个杂货铺买面和调料,娘等不及了?”
“嗯。”邵氏愁眉道,“不挣钱心里慌得很。”
以前家里有邱婆子管事,谭秀才每个月有束脩,日子再紧张也不愁,眼下不行了,谭秀才读书烧钱,她们住城里没有进项以后饭都吃不起,更别说家里还有几个孩子等着进城读书呢。
她直了直腰身,伸长脖子四下张望,沿街卖吃食的多,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邵氏正想问青桃她们在哪儿支摊好,面前突然伸来只手,“太太,买馍馍不?”
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邵氏差点尖叫出声,看清对方是个妇人后,忙摁住心下惊慌,回道,“不用了。”
牛车行驶得慢,好几拨人凑到牛车边问她们买不买吃食,已有饭馆的招呼他们下馆子用饭。
邵氏诧异不已,“青桃,城里人都是这般做买卖的吗?”
“有些是有些不是,娘是不是吓着了。”
“有点。”邵氏不太好意思,“咱们以后也这样吗?”
她以为推着车沿街吆喝就行了,没想到还得厚着脸凑到人眼皮子底下去,她能做好吗?
“咱像在清水镇那样做就行了。”青桃这会儿观察着周围,越接近府学越是热闹,客栈门口更是门庭若市,小摊贩们就差挤在客人们脸上让他们买东西了,这情形比她上回来恐怖多了。
牛叔来府城的次数多,知道些缘由,解释道,“拖家带口的读书人多,客栈爆满,而这会儿住店的多是外地人,初到府城看啥都喜欢,摊贩们精明,不仅卖吃食,还卖些绢花手帕,价格跟镇上铺子的差不多,很多人乐意买。”
牛叔又说,“几年前我这个时候进城拉货,也买了不少。”
便宜是便宜,货比镇上的差远了,拿回家被媳妇骂了好些天,以后再也不敢乱买了。
邵氏仿佛看到了商机,眼睛骤亮,一张脸神采奕奕的,“要不我们也做些绣些手帕绢花卖?”
“等娘绣出来风头都过了。”青桃被邵氏浓浓的挣钱的**激得想笑,“娘要是感兴趣,明年这时候卖吧。”
“那还有多久。”邵氏泄了气,“算了,还是卖包子吧。”
几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巷子口,巷子狭窄,牛车进不去,只能停在巷子口。
牛叔指了位置,青桃和邵氏先提着灯笼扫帚进去,谭秀才帮着卸货。
夜色笼罩,巷子两侧静悄悄的,半人高的院墙里,家家户户的烛光从轻掩的门缝里透出来。
寒风簌簌,四下静悄悄的,偶尔有人家走出来张望。
以后就是邻里了,邵氏笑着打招呼。
“考上府学了?”有人走出来询问。
邵氏抬高手里的灯笼,黝黑的脸在光影下蒙上了层暖色,笑着回,“是呢,我家相公以前是清水镇长塾的夫子,嫂嫂以后来我家串门啊。”
她指着几步远黑灯瞎火的院子说,“我们住在那..”
妇人顺着她手指的望向看了眼,神色复杂起来,“原来是你们。”
语气怪怪的,邵氏以为口音问题,没有多想,答了句,“是我们。”
妇人掸了掸袖子,撇了撇嘴,“长塾教书的就了不起啊。”
说完转身走了,屋里有长衫男出来,看着邵氏问了句,“新搬来的?”
“斜对面那家。”
长衫男没了言语,跟着进了门。
青桃听出两人似乎对她们怀有不满,心想牛叔租院子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琢磨着待会问问,与邵氏说,“咱先去院里瞅瞅吧。”
她早先看好的院子在最里边,府学张贴成绩那日,她托牛叔看到他爹名字后就帮忙把院子租下,牛叔告诉她租的院子在巷子正中,那家老爷交不起束脩搬回乡下,主人担心后来的人嫌院子不吉利,便宜四十文往外租,他看院子拾掇得干净,比青桃瞧上的要大,就擅作主张给租了。
谭家的情况他大致了解的,养那么多读书人,手头那点钱远远不够。
当天回村他就和青桃说了情况。
青桃觉得挺好的,每个月省四十文,一年就是四百多文,能做很多事了。
院子不大,角落残着两盏破灯笼,其他地儿干干净净的。
正房三间,左侧是灶房连着柴篷与茅厕,右侧围着半人高的竹篱笆,与右边格局的院子隔开来。
青桃掏出钥匙,打开正房的门,浓浓的灰尘呛得她咳嗽不已,转身间,邵氏已将灯笼挂在了门边的墙上。
晕黄的光罩着屋里屋外,驱散了院里的冷清。
邵氏备了两个灯笼,留盏在屋外,屋内搁一盏。
借着光,母女两开始打扫。
给青桃钥匙时,牛叔就提醒过整个小院就只有两张床,其余家具摆设要自己准备,这会儿空荡荡的,打扫起来不费事,遇着墙上结蜘蛛网的地方,顺手扬起扫帚就抹去了。
当牛叔挑着箩筐进小院时,屋里快打扫完了。
“青桃,箩筐搁哪儿啊?”
“堂屋吧,这趟辛苦牛叔了。”
“跟我客气啥啊。”院门到堂屋的路上铺了几块石板,牛叔穿着棉鞋踩上去有点膈脚,不过走得很稳,与青桃说,“这石板糙得很,你们要嫌碍事,我帮你问问,看能不能拆了。”
青桃细皮嫩肉的,踩着石板铁定不舒服。
青桃没注意到这块,抬眉瞅了眼,石板凹凸不平,颜色看着新,约莫铺了没多久,她道,“不碍事。”
这种石板雨天防滑,比泥地轻松多了。
牛叔没有再说,“这屋要比你们家的小...”
“没事,平时就我和我娘,住得开就行。”
青桃对这院子挺满意的,屋顶瓦片没有破损的地儿,屋里没有漏雨的痕迹,屋子方正,墙壁窗户看着挺新的,确实比她之前看上得好很多,尤其还便宜。
至于吉不吉利青桃觉得因人而异,谭秀才若是努力,即便最后没有考上举人,全家人也无憾了。
她和牛叔说,“牛叔,还是你有眼光,比我挑的院子好。”
牛叔搁下箩筐抽扁担,闻言喜上眉梢,“你喜欢就好,就怕自己乱拿主意让你不满意呢。”
“牛叔你多心了。”青桃扶着撮箕,将灰尘尽数扫进去,动作麻利,一看就是常年扫地干活的,牛叔一时羡慕起谭秀才来,他闺女要是有青桃这样能干该多好。
青桃收了撮箕,见牛叔扛着扁担站在墙边,纳闷地喊了声。
牛叔回过神,笑自己异想天开,也不想想青桃谁养大的,就他媳妇那点能耐,赶邱婆子差远了。
“扫屋子时你瞧瞧有没有啥不满意的地方,明天找主人家说说...”
“好。”
谭秀才站巷子口等着,夜黑风高,来个贼把牛车赶走就遭殃了,故而牛叔挑箩筐,他一直在牛车旁守着。
尽头处,来了几个身材瘦削的男子,几步远就与谭秀才寒暄起来,“兄台也是来府学读书的?”
谭秀才微微拱手,“是。”
“兄台哪儿的人?”
“清水镇的。”
清水镇是个小地方,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其中个长脸男说了句县其他人才反应过来,他们亦是府学的学生,去年入学的,见谭秀才仪表堂堂,不由得问了句,“兄台贵姓?”
“在下谭秀才。”
几人面露狐疑,“谭秀才?”
读书人自傲,谁会把秀才功名挂在嘴边,短短几句,心里认定谭秀才是爱慕虚荣之人,敷衍地岔开话题,“兄台住哪儿?”
谭秀才只知道大概位置,“巷子中间左边位置的小院。”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那处小院以前是李兄租的,因两次乡试没中,李兄心气郁结,没多久就病了,家里又请大夫又抓药的,日子捉襟见肘,李兄不忍妻儿留在城里受苦,索性带着全家回乡下,不再科考了。
哪晓得临行前,院子主人硬要李兄赔钱,咬定李兄弄坏了屋里家具摆设。
李兄东拼西凑四处借钱,主人家又诸多刁难,只给两天时间要他们搬走。
他们气不过,帮忙把家具摆设全搬到李兄租的牛车上,还放出话说那院子风水不好。
早些天碰到院子主人,得意洋洋在他们面前炫耀说院子租出去了。
没有家具,风水不好,只便宜了四十文就有人抢着租。
万万没想到,租院子的人是眼前这人。
谭秀才穿着件鸦青色的长衫,眉间虽有倦色,但五官俊朗,通身气质温和,不像家贫之人。
长脸男人又问,“兄台带着妻儿来的?”
考科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妻儿跟着,能照顾自己饮食起居,平时找些活计,能贴补些家用。
如果住在书院学舍,处处都要钱,普通人哪儿吃得消。
谭秀才笑着道,“儿子留在老家,妻女跟着的。”
长脸男人年龄和谭秀才差不多,膝下有儿有女,对谭秀才的安排无比赞成,妻女踏实勤快,每月浆洗能挣不少,儿子是讨债鬼,整天只会要钱,金山都不够儿子挥霍的。
其他人比长脸男人要小,孩子四五岁大,对此略为迷惑,“儿子待在乡下?”
“长子在家温习功课等院试,次子幺子还在学堂读书。”
三个儿子还有女儿,子嗣已算多了,而且父子几人都读书的极为少见,几人不由得起了结交之心。
牛叔到后,帮着搬木箱抬箩筐。
青桃和邵氏扫完院子,见牛叔身后跟着好些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热火朝天,牛叔常在外面跑,没有冷场的时候,看着墙里的青桃介绍,“这就是谭兄家的闺女了,边上是嫂子。”
少有人把孩子放前边介绍的,几人心里奇怪,但没多想,唤了声小嫂子,跟着牛叔将东西搬进屋里。
这些院子的格局都差不多,进门后倒是没有多看。
因着院里多出几人热闹了些,周围墙壁边多了好些围观的妇人。
长脸男人的媳妇也在其中,“相公,你们在说啥呢?”
她家在斜对面,离青桃家隔着两处院子,她这会儿站在自家院门口,声音在夜里略显洪亮,其他人纷纷看向长脸男人。
长脸男人说,“谭兄他们东西多,咱帮把手。”
妇人皱眉,想说跟这种人打交道干什么?当初李嫂子遭院子主人刁难十有**就是这家人背后撺掇的,要不是他们租院子,李家就不会慌里慌张被撵出去。
人前不好落自家丈夫面子,提醒长脸男人,“夜里冷,你的风寒还没好,别又被冻着了。”
长脸男人张嘴就想质问他啥时候得风寒了,话到嘴边,想起自家媳妇与李家嫂子关系好又忍住了,叹息道,“顺路搭把手而已,哪就冻着了?”
接着又跑了两趟。
读书人气力小,牛牵进院里后,几人累得不轻,谭秀才过意不去,想倒杯茶给他们也不能,出门没有带柴火,没法烧水泡茶,青桃脑子转得快,凑到谭秀才耳朵边说了几句。
家里没热水,外边茶楼有,请他们喝杯茶,顺便问问府学的情形,初来乍到,多了解点情况总是没错的。
“多谢几位兄台帮忙,眼下家里乱糟糟的,咱去外边茶楼边喝茶边聊聊如何?”
几人刚从茶楼回来,准备回家看会书就歇息了,不太想再出去,况且谭秀才他们风尘仆仆满脸倦容,几人哪儿好意思?
“先生布置的课业还剩下些,今个儿就免了吧,改天有时间在聚,谭兄以为如何?”
长脸男人先拒绝,其他人纷纷点头。
不等谭秀才开口,佯装手里忙往外边走了,各家院墙边都站着人张望,亦有好些穿着厚衫的读书人,与长脸男人他们认识,纷纷打听起谭家的情况来。
长脸男人是个健谈的人,唯独提及谭秀才名字觉得难以启齿。
谁会称呼自己为秀才,谭家这位模样气质都好,唯独心气太高了,故而他没提谭秀才名字。
然而他不说,其他人憋不住,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谭秀才难堪,关起门就跟自家媳妇调侃了番。
“谭秀才?还真是个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要说李嫂子她们被逼到那个份上没有他的功劳我可不信。”
巷子里不是没有出过跟院子主人干架的情形,有些人仗着几个钱,出高价租地段好的院子,院子主人见钱眼开,不折手段逼迫人搬家,搬来一年,她就见过两三回了。
“谈吐还算风雅,不像会做那种事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没准哪天就跟你抢院子呢,以后少跟那种人打交道。”
“哪有你说的严重...”
“你信我的总没错。”
这家房里说着夜话,其他家亦在讨论谭家,“那院子风水不好,你离他们远点,你听秦家嫂子说的,秦柏得了风寒,我看他就是跟李家走太近了...”
李长书一开始就染了风寒,久治不愈,慢慢拖垮了一家人。
男人笑了,“我们放出去的风声你还信呢。”
风水不好是他们为了膈应人胡邹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