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手叩了叩平整的木板,静静等着钱栗树开价。
心想若是贵的话看看能不能租来用用,府城地界广,日日挑着担子吆喝身体吃不消,她买一辆再租一辆,她和邵氏都能轻松些。
思忖间,俯身瞧了瞧板车底部,除了木质榫卯,还有几处铁钉入木的痕迹,涂了漆不仔细看倒是不显,刚将视线挪向别处。
钱栗树伸手摸了过去,目光轻轻刮过青桃的脸,神色有几分古怪,“看出来了?”
青桃莫名,顺着他的手看向锃亮的地方,正欲细问,边上的罗狗子兴奋起来,“青桃妹子,果然还是你眼力好,这推车是树子自己琢磨的,一个人关在屋里研究了好些天,结果出了点问题。”
罗狗子躬身,使劲按了按木板伸缩的位置,“这儿用两层榫卯的话占地,用着笨重,先用铁钉固定再用榫卯才灵活,树子为此始终不满意呢。”
推车做出来钱栗树就叫他来看,他围着新溜溜的推车赞不绝口,偶然注意钱栗树脸色不对劲,前后左右看了半天都没发现哪儿有问题,青桃几眼就察觉到了。
难道读书真的能让人头脑变聪明?
罗狗子迟疑起来,寻思着自己也找个书塾读书算了?
不过他好像也不傻,顶多没有青桃和钱栗树聪明而已,犯不着交钱受那份罪,果断歇了读书的心思。
但钱栗树嘴里嚷着念书,年初急不可耐四处托关系,最近好像悠闲下来,等青桃她们走后,他去后院赶车,问起钱栗树这事,“谭叔问你入学的事儿怎么样了,你说没问题,可我没见着你去书塾啊。”
引荐信在钱栗树手里,他只需拿着去书塾交束脩即可,这些天却没个动静。
罗狗子担忧起来。
“树子,你不会变卦了吧?”
那可不行,他等着钱栗树飞黄腾达捎上他呢,不读书怎么行,他抵了抵钱栗树胳膊,虎眼说道,“咱在府城没有根基,不多读点书,将来契约书都看不懂,被人骗了怎么办?”
钱栗树手里攥着几个碎银,闻言,睨了罗狗子一眼,“谁说我不读书了?”
“书塾快开学了你都不着急。”
“急什么,我总会去书塾的。”
“啥时候?”
“就这半年的事儿。”
“半年?”罗狗子着急得搓着手,双眼鼓起,“那啥时候去了?”
钱栗树高深莫测说了句,“磨刀不误砍柴工。”
罗狗子听得想打人,要不是钱栗树长得比他高,又是挣钱的能手,罗狗子觉得自己非将人捆了丢书塾不可,趁热打铁,读书宜早不宜迟,再等些日子,钱栗树转性子不想读书了怎么办?
“树子啊。”他扬起轻颤的手,在钱栗树肩头拍了拍,“你嫂子还等着我拿钱回家生孩子呢,你不多读点书挣钱,你侄子啥时候能来啊。”
钱栗树嘴角抽了抽,这种浑话恐怕也就罗狗子嘴里说得出来了。
他把碎银递过去,“收着吧。”
罗狗子摇头,“不够。”
话音刚落,钱栗树就把钱塞进怀里,径直跨进后院,留下个冷冰冰的背影。
罗狗子舔着笑跟上,“虽说不够,但有总比没有好。”
回应他的是咯咯咯锯木头的声音。
青桃离开钱家后就带着邵氏沿街溜达,主要去了几个人多热闹的地方,帮邵氏记路。
青色石砖的街道,鳞次栉比的铺子,阡陌纵横的小巷,邵氏眼里,每条街都差不多的,走了四五条长街后,她心里害怕起来,望着对面随风飘扬的店旗,讷讷道,“青桃,府城这么大,我走丢了如何是好?”
沿路青桃让她记的铺子她压根记不住。
一条街的杂货铺就有两三个,面馆馒头铺也多,酒楼茶馆亦有,殿里装潢没什么两样,她分辨不出来。
至于各个铺子的店名更是没辙,她不识字,单靠记的话真不是一时半会能记住的。
青桃扶着她,慢慢给她指前边的路,低声说,“不会丢的,娘记住咱家在府学后面就行。”
她说那么多是让邵氏心里有个准备而已,邵氏胆儿小,肯定不能走远了,况且府学附近就有个集市,人山人海的,邵氏去那儿摆摊就行,早卖完了回家还能做点其他事。
邵氏眼睛四处打转,“那待会你再带我去府学认认路?”
“好。”
这个时候,府学门前的小摊全收了,门前广阔清净,偶尔能听得几声读书声。
望着面前巍峨气派的正门,邵氏露出惊讶来,“这就是府学?”
比镇上书塾气派多了。
清水镇的书塾是早些年建的,久经风吹日晒,院墙斑驳,墙头长满了青苔,两扇木门落满了刮痕,远远瞧着,跟普通百姓住的宅子没什么不同。
而眼前的府学,单是两人高的石壁,肃穆的石门就让人望而生畏,她揪着青桃衣衫,“你爹日后就在这儿读书了?”
“嗯。”青桃牵着她的手,往左边巷子进去,到第二个路口左转进入大街,走到竖了个石墩的位置,往里拐就是她们住的巷子了,青桃没有进巷,“娘记住了没?”
邵氏怔怔的,“好像记住了。”
青桃又带着她走了两遍,重新走到石墩旁时,邵氏慢慢放松下来,“咱回家吧,这条路娘记住了。”
说话间,却看青桃往前边走,邵氏不明就里,跟着她走了几步,却看那边巷子口也竖着块石墩,她脸色变了变,“怎么这儿有个差不多的石墩?”
村里也爱用石墩做标记,尤其用来划分田地,家家户户从自家田地地界处埋个石墩,既方便过路人休息,也不怕周围挖到自家地里来,邵氏坐上去,动了动腿,倏尔松口气说道,“这石墩比那边巷子口的要高些,看我坐着的膝盖就知道。”
“嗯。”
尽管如此,青桃担心邵氏走岔了,回家蘸了点墨水涂在石墩里侧,提醒邵氏进巷子时看一眼。
邵氏觉得青桃想多了,哪怕每个巷子口的石墩差不多,大不了她绕到书院正门再回来不就行了?
连续两天,青桃带着邵氏走遍了府学周围所有小巷。
邵氏再不说青桃在石墩做标记是多此一举了,因为附近的巷子几乎一模一样,房屋宅子是一样的,家家户户做的事儿也差不多,除了几家靠给布庄做针线活维持生计外,其他几乎都靠浆洗过日子的。
这天,钱家把推车送来后,青桃就与邵氏推着车出去置办摆摊要的物价了。
谭秀才在屋里看书,有人来敲门。
搬来这边几日,谭秀才就认识秦柏他们几个,猛地听到敲门声,心头诧异不已,“谁啊?”
“谭大哥,你在家啊。”
秦柏娘子跟柳氏笑盈盈站在新刷过漆的木门外,眼睛像打了鸡血似的端详着谭家小院,谭家娘子和姑娘都不是个省吃俭用过日子的,搬进来后,成天出门晃悠,起先拎个篮子出门,随即背个背篓,接着挑箩筐,每次回家背篓箩筐都装满了的,可惜面上盖着布料,看不到买了些什么。
今个儿两位公子来了后,母女两推个推车出去了。
笔墨纸砚费钱,哪怕家里有金山银山也不敢像母女两那般花。
秦娘子觉得谭秀才请秦柏喝过茶,她得出面提醒两句才是。
见是两个妇人,谭秀才眉头拧了下,整个人站在檐廊身形微微僵硬,犹记得昨晚青桃才和他说过,人心复杂,即便是邻里亦有包藏祸心的,叮嘱他凡事多留个心眼,家里为了供他来府学读书掏了很多钱,如若他名声受损,那些钱就打水漂了。
看到两人的刹那,他脑子里就浮起青桃那张青涩又坚定的脸。
“爹,咱家就指着你出人头地,你可不能让咱失望。”来府城后,青桃比以前更忙了,整天早出晚归为摆摊做准备,连邵氏都说青桃来府城几日就瘦了,她奶看了肯定是要心疼的。
巷子里住着有比青桃大的姑娘,整天穿穿针绣绣花,有事没事就与几个朋友说说话聊聊天,而青桃要干活,没个休息的时候。
故而看到两人,他没有过去开门,而是僵着声儿说道,“孩子和她娘出去了,两位娘子有什么事吗?”
谭秀才看两位面生,不太敢离太近。
人就在屋檐下站着,面露警惕。
柳氏心头不屑,看着文质彬彬,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她扯了扯秦娘子衣袖,后者看她一眼,笑眯眯对谭秀才说道,“我夫家姓秦。”
谭秀才:“秦柏兄?”
读书人爱以‘兄’称呼彼此,与年龄无关,纯属礼貌亲近罢了。
秦娘子点头。
秦柏帮过谭家的忙,谭秀才也邀他们喝过茶,照理说听到秦柏的名字就该给人开门,可他硬是站着没动,秦娘子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她来敲这个门就是看两家还算有些交情,谭秀才这种态度不是明摆着给她难堪吗?
她沉着脸,掉头就要走人,被旁边的柳氏拽住了。
柳氏紧紧拽着她胳膊,装亲昵的语气说,“谭大哥,嫂子出门我们都看到了,这不有点急事想与你商量商量吗?”
谭秀才往后退了退,眼里警惕更甚。
要不是怕娘子成这样,何至于听到这种话就怂了,柳氏心里直骂他没出息,嘴里却像开了花,说着好听的话,“你们搬来好几日了,作为邻里,我们理应主动上门问候的,也是谭嫂子性格好,没往心里去,要是换了其他人,恐怕将我们记恨上了吧。”
这话纯粹说的反话,柳氏故意说给谭秀才听的。
但谭秀才没听出来,因为他仍皱着眉,脸上的戒备没松懈半分。
柳氏继续道,“你们的门坏了怎么不说啊,还麻烦别人...”
门没坏,是钱栗树推着车进门看到门框边蛀了,帮忙重新换了新的,又上了遍漆而已。
谭秀才不明白两人来所谓何事,便没接话。
轮到柳氏脸色难堪了,想说谭秀才是不是过于胆小腼腆了些,僵着笑脸又说,“谭嫂子什么时候回来啊?”
和谭秀才聊不下去了。
谭秀才回过神来了,“可能会晚点。”
走前青桃说午饭温在锅里的,到时凉了烧两把柴火就好,谭秀才猜她们回来会很晚。
柳氏看着院墙边堆砌的柴火,没有两三个月烧不完的柴,谁家过日子都不是这么奢侈浪费的,还有推车,两辆推车往家里放,平时哪儿用得着,莫不是她猜中了,谭家这是找着做生意的门道?
目光重新落到谭秀才紧绷的脸上。
看脸的话,根本看不出面前的这人已经做公公了,许是爹娘宠溺,自幼没做过农活的缘故,柳氏心思转了转,“哎呀,我还说借你们院子使使呢。”
“今早我把家里的床单被褥换下来洗了,院子里晒不开,看你们院子空着,想来问问。”
她们浆洗衣物是有要求的,洗好晒干就得给主人家拿去,拖久了要罚钱的,雷雨天好说,这种天莫名奇妙拖上两日断然是不成的,所以她们自己的衣物都是看天才敢换下来洗的。
谭家搬来时她们还等着邵氏托她们找个浆洗的活儿,哪晓得几天过去,邵氏也没开口问,柳氏心思是个多的,这不上门试探来了?
谭家浆洗就算了,若不靠这门营生,她就借下这个院子,每天能晒不少衣物,这样就可以多收些衣物洗,每月能增不少进项。
她用眼神粗略的丈量了下院子大小,心里盘算着置衣杆晒衣服的事儿了。
谭秀才满脸为难,家里的事儿得青桃说了算,他回,“不然等孩子回来你们问问?”
“她们不是晚些时候回来吗,我这床单都拧干水了,堆盆里的话发臭怎么办?”
谭秀才纠结,“我...”
柳氏再接再厉,“我就晒两天而已。”
谭秀才想了想,看向柳氏,摇头说,“怕是不妥,家里的事儿我做不了主。”
柳氏得逞的目光就这么定在谭秀才脸上,长这么大,生平第一次看人有人把窝囊说得如此坦然的,天底下的男人都是爱面子的,人前打肿了脸充胖子,关起门当缩头乌龟的比比皆是,邵氏到底彪悍到哪种程度竟让谭秀才连男人的面子都不要了?
记得邵氏经过自家院门前还跟笑逐颜开跟自己打了声招呼,看不出还是个笑面虎。
她嘴角微抿,“那如何是好?”
谭秀才答不上来。
双方就这么站着,谭秀才尴尬地笑着,不时看向斜对面,良久不吭声,柳氏觉得没劲,冷冷道,“那等嫂子回来我再来问问好了。”
这话一出,谭秀才露出感激不尽的神色来。
柳氏愈发没劲了,不止如此,心头好像堵着一团火烧不起来。
秦娘子不比她好受多少,回家路上,两人窃窃私语,“看着憨厚老实,没想到竟是个心思深的。”
“瞧谭秀才看咱两的表情,不知道的以为咱想对他图谋不轨呢,一个大老爷们,见了咱连门都不敢开,窝囊成啥了啊。”秦娘子回眸,谭家大门仍是关着的,不止如此,堂屋的门也关上了,约莫想造成没人在家的假象,秦娘子撇嘴,“就这种人进府学,怕不是给府学丢脸呢。”
柳氏附和,“真不知他怎么过了考试的。”
两人在谭家门前闹的那番动静不少人都看到了,见两人交头接耳,不由得问,“你们跟谭秀才说什么了,你们前脚走,人家就把堂屋门给关了。”
都是邻里,谁家有点腌臜事彼此心里门清。
然而平时没听谁说两人水性杨花,怎么在谭秀才面前就把持不住了?
谭秀才模样是不错,但年龄是不是大了点?
还是说两人喜欢年龄大的?
一时之间,周围人的目光变得暧昧起来。
秦娘子还能不了解她们心里想什么,瞪大眼怒骂,“不要脸的下作妇,成天就想着那点事,手里的活儿做完了吗就唧唧歪歪编排人...”
柳氏与她同仇敌忾,跟着骂了几句。
周围人嬉笑着散去。
柳氏问秦娘子,“你看谭家这几日动作是不是想做其他营生?”
秦娘子翻了个白眼,推开自家院门,不予理会。
柳氏不死心,“你说她们想做什么?”
“谁知道?”秦娘子隐隐有所猜测,是不是,还得往后再看,况且她不是糊涂的,柳氏跟谭家套近乎是想借谭家小院,她何尝不想借?秦柏在外应酬多,家里公婆又逼得紧,不多攒几个钱,闺女嫁人连个像样的嫁妆都拿不出来。
听了谭家的事儿,她庆幸自己先前两个是闺女了,若是儿子,彩礼就够她操心的了。
盆里还泡着衣服,矮凳上坐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正把双手泡在盆里,掬水往外面洒,她冲过去把人拎起来,怒道,“皮痒了是不是,告诉过你多少次,这水是用来洗衣服的,不能玩...”
她扬起手,啪啪在男孩屁股上拍了几下。
男孩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