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嫣然的那番问话就像是设下的陷阱,包裹着漂亮的笑容和无害的少女外壳,内里却是阴沉沉的恶意,择机而噬,只有淋漓翻滚的血肉才会让她重新笑起来。
但是燕时洵的回答,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沉默了下来,只放任燕时洵自己在院子里到处翻看着,既不加阻止也不劝诱,只是用那双明恋漂亮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燕时洵,仿佛在观察着他,想要从他的举动中辨别出他的本真。
在燕时洵探索喜事人家的时候,江嫣然也在探究他。
之前在院子外面的时候,燕时洵就隐约看到了院子的地面上堆放着物品,系着红布,应该是新嫁娘的陪嫁一类。
但在走进院子之后,燕时洵才看清,那地上放着的并非一般会为了新婚夫妇准备的日常用品一类,也不是贵重值钱的物品,而是一些木盒子,上面凌乱的扎着还带着毛边的红布,看不出里面到底都是什么。
而那些婆婆媳妇的也没有一个人看守这些东西,或是像寻常喜事上会见到的那样,很多人会讨论喜事双方拿出来的嫁妆聘礼里都有什么好东西。
就好像是这些放在地上的木盒子,既没有看守的必要,也没有可以讨论的地方。
她们不仅围在院子和房屋门口,就连房屋侧面和后面的窗户旁边,都有好几个人守在那里,满脸喜气的笑着高声向房屋里道喜。
喜声一声比一声高,唢呐高亢凄厉,欢喜又悲凉。
穿着大红衣服的乐人腰间扎着白布,仰头向天吹唢呐吹得卖力,直吹到脸色煞白,眼珠呆滞。
敲鼓的,举锣的……乐人们前仰后合动作夸张,脸上也带着一直不变的热烈笑容,两团腮红喜气洋洋。
唯独新嫁娘所在的房屋内,一直静悄悄的,听不到新嫁娘的声音,也听不到本该是新嫁娘闺中朋友们的笑闹声。
只有村民们的恭贺声,将整座不大的小院淹没。
燕时洵不是第一次见到村里人家嫁女。
在他跟着师父李乘云一起四处游历的时候,不止一次的见过村里喜事的场面。
但那都与他现在看到的场景不一样。
虽然燕时洵以往见过的那些人家有贫有富,对女儿不喜欢的也不是没有。但是女儿出嫁当日,父母亲朋都会在女儿身边为女儿庆贺,就算平日里再严厉的父亲,在看着即将离开家嫁出去的女儿,也会眼里带着惆怅和感慨。
那份祝福和热闹是真实的,父母亲朋为新嫁娘准备的陪嫁,也都尽可能的贴近女儿的生活,想要让她过得好,想要让她少吃苦。
可是在这间小院里,燕时洵并没有看到这样的场景。
只有冰冷的道喜声,突兀的撕碎村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不过正因为没人看守,倒是方便了燕时洵查看那些盒子,一探究竟。
燕时洵的身高很高,足有一米八多,所以就算他半蹲下来,也丝毫不妨碍他另一只手牵着江嫣然的动作。
他伸出另一只空余的手掌,灵活的拆开地上那些木盒上的红布。修长的手指穿插在那些红布条之间,可能因为布料廉价的缘故,竟沾染了些许红色在他的肌肤上。
点点红色映衬着他骨节漂亮分明的手指,像是血液飞溅而上,却不显得妖异,而是显露出了绝对力量的美感,令人无法控制的被吸引,却又畏惧。
江嫣然也被吸引住了,忍不住低下头看向燕时洵的举止,看他利落的掀开了木盒的盖子。
少女的脸色微变,有些不自然的扭曲。
而燕时洵手扶着木盒盖子,也愣在了原地。
那木盒里放的,压根不是什么陪嫁,而是一箱石块。
嫁女的人家,没有为新嫁娘准备哪怕一丁点陪嫁!
身边传来的锣鼓声音唤回了燕时洵的神智,他迅速回神,将木盒盖子放下后都来不及重新将红布扎起,就赶快去查看旁边的其他盒子。
石块,石块,石块,还是石块……
整个堆放在嫁妆里的木盒子,一点值钱或是实用的东西都没有。
是新嫁娘的父母长辈不喜欢她,还是觉得没有准备的必要?
然而当燕时洵转而看向从外面抬进来的聘礼时,那些刷着黑漆的木箱整齐的堆放在院子中央的一口井旁边,木箱个个方正,上面还印着金漆的纹路,看起来大气又贵重,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
看来刚刚江嫣然问他的时候说的没错,新嫁娘的身份普通,但新郎官的身份却不然。那些村民甚至是请来奏乐的乐人,都是因为新郎官才出现在这里。
燕时洵缓缓直起身,低声向旁边的江嫣然问道:“新郎官……是谁?”
江嫣然眨了眨眼睛,目光从燕时洵的手指上收回,笑着看着他道:“这么着急的想要知道新郎官,好人燕时洵呀,你是恨嫁了吗?”
“你也想身披喜服带凤冠,喜帕一落扶上轿子,与你的新郎官成亲吗?”
燕时洵挑了下眉,没有顺着江嫣然的话说下去,而是反问道:“你之前问过我,有没有可能是新郎官的身份高,才会让这里如此热闹。现在我想,这个答案是肯定的。”
“而村子里称得上是身份高的,也无非就是族长,宗老。但是刚刚我听那边年长的媳妇说,新嫁娘原本配的是宗老家的儿子,却又被代替她姐姐出嫁给了现在的新郎官,就算是宗老也抢不过。在村子里能比宗老的身份还高的,无非就是族长,还有……”
燕时洵语气顿了顿,声线阴冷:“被宗族视为保佑他们的存在,土地神。”
之前在与杨土闲聊的时候,燕时洵也状似无意的询问过杨土很多有关于家子坟村的事情。
因为在山上向下看时,可以很清晰的看到整个村落都靠近着月亮山的山脚,并且山脚处的房屋最密集,越靠近月亮溪反倒越稀疏,没有几户人家。
但一般在有水的地方,因为以前的技术不发达,无法将水运送得太远,又考虑到生活便利问题,所以一般都会围绕着水的附近来发展。
可家子坟村却反其道而行。
所以燕时洵也问过杨土,为什么家子坟村没有围绕着月亮溪发展。
那时杨土就告诉过燕时洵,因为在月亮山的山脚下,有着杨氏宗族的祠堂,还有被宗族供奉的土地神庙。
无论是家子坟村还是嘉村,都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
不仅对族内的人借以说有祖宗托梦,并声称历代族长都是由土地神选定的,只有这样杨氏宗族才会被土地神保护。并且对外也很是相信并且尊敬那些风水大师,任何重要决定都会请风水大师来为村里看。
宗族的祠堂和土地神庙会建在山脚下,也是因为一百多年前请的风水大师说这里的风水最好,可以链接到月亮山的山脉上,从月亮山上吸取力量,反哺杨氏宗族。这样必定能够使杨氏宗族子嗣延绵,富贵不绝。
而为了沾染些好风水,族长和宗老也都纷纷在靠近祠堂和土地神庙的地方盖房子,可以说村里但凡身份高些的人,都住在月亮山的山脚下。因此,才会呈现出燕时洵所看到的一边人多一边稀疏的模样。
所以在刚刚听到那些婆婆媳妇的对话时,新郎官的身份就已经呼之欲出。
新嫁娘要嫁的,不是人。
是神。
人造的神。
“新嫁娘要嫁的,是土地神,对吗?”
人如何能嫁给神?是守着神庙独身过完一生,还是被那些庆贺的人送去到他们认为的神所在的地方?
燕时洵的眸光坚定而阴沉,淬染上的怒意让他的眼眸锋利而璀璨。
是能够将鬼神灼伤的灿烂明光。
江嫣然原本想要随意说出口的话,也就此卡在了嘴边。她仰头看着燕时洵的眼眸,恍惚想起了很久远之前的记忆。
好像那个时候,喧闹争执的人群中,也有个穿制服的青年,有着和燕时洵的这双眼眸里相似的东西。
是什么呢?
是谁来着……
她记了那个眼神很久,但也终究败给了漫长的时间和磋磨,忘记了啊。
江嫣然没有愣神太久,她很快便定了定神,原本有些迷茫的眼神重新有了焦距。
“你为什么问我呢?”少女笑着道:“答案不是摆在你的面前吗?”
燕时洵愣了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这就是江嫣然给他的答案。
他拉着江嫣然,大步流星的走向院子中间那口井旁边的木箱堆,手臂上的肌肉瞬间收紧,直接单手掀开了木箱沉重的盖子,发出闷响。
然后他就看到,在那木箱中垫满了枯草,最中央,竟然是一只已经陈旧的香炉,里面还有不少积年的香灰。
寻常喜事中的聘礼,会放这种东西吗?
燕时洵没有停歇,只瞥了一眼那香炉,就立刻去开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