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燕时洵在探查村子里的时候,只觉得家家户户寂静阴森,整个村落都笼罩着一股沉沉抑郁之气。
年轻人鲜少看到踪影,女性更是仿佛从来就不存在。上了年纪的村民们手揣着兜低着头,从村子里一声不吭的走过。
就仿佛有一件不可说的共识之事,在村民们之间沉默的流转。
那时候燕时洵也想过,从家子坟村的村民口中寻机问出缘由,但奈何家子坟村太过排外,尤其是外姓人,更为警惕,闭口不言。任是燕时洵旁敲侧击,甚至话到嘴边都会重新吞下去。
就好像那是一件令他们极惊恐的事情,如果透露半点,就会给他们引来祸端。
至于农家乐的周围,更是因为农家乐的位置偏僻而少有村民路过,整个月亮溪附近都是安静的。
但是,当此时燕时洵拽着杨土冲出农家乐时,却被他眼前看到的景象惊得愣了一瞬间。
——就在农家乐的外面,竟然有一整队村民手里拎着红灯笼,沿着月亮溪向村子里走去。
那纸糊的红灯笼圆滚滚的,模样很是讨喜,上面还歪歪斜斜贴着朱红笔迹写就的“囍”字,透着喜庆的意味。
看来,这队村民是要去村子里出席谁的婚礼。
村民们身上穿着整齐的好衣服,手里红灯笼透出的光打在他们身上和脸上,显得他们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不仅如此,他们边走还会边笑着,起哄着,嘴巴里不间断的冒出着吉利的祝福语,显得很是热闹。
燕时洵刚刚在农家乐里听到的那些喧闹声,竟就是从这里来的。
村民们目不斜视,好像半点都没有看到十几米开外处,从农家乐里冲出来的燕时洵和杨土。
他们依旧沿着他们自己已经规划好的路,从月亮溪远在山脚下的尽头,一步一步的沿着蜿蜒如弯月的月亮溪走来。
红灯笼的光落在月亮溪血红的溪水里,水波摇晃破碎,所有的画面都重叠交错,村民们的脸落在里面,夹在在波纹中间的缝隙里忽又荡漾破碎,显出诡异的不真实感来。
但此时并不是观察的好时机,农家乐的院子里紧随着燕时洵两人追出来的死尸骸骨,没有留给燕时洵太多时间。
听着从身后响起的声音,燕时洵很快回神,最后深深的看了那边的村民们一眼,就立刻拽着杨土向旁边跑去,修长的身形敏捷的借助着血红月光下围墙的阴影,从农家乐的门前直接灵敏躲进了旁边一处早已荒废的村屋。
杨土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体整个像是失重一样飞了出去,五脏六腑在惯性之下搅成一团,转得他头晕目眩。他感觉自己就好像一个麻袋,被燕时洵拎来拎去的带着移动。
最关键的是,燕时洵的力气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的大,连他这个常年干农活重活的人,都没办法挣脱燕时洵的钳制,只能被动的被他带着。
等他终于能够停下来喘口气时,一抬头就看到了自己已经身处在另一个村屋中,而燕时洵轻巧又迅速的将房门上了锁,又顺手拎起了旁边早已经废弃的长条形木头,在手里掂了掂,像是在看这木头趁不趁手。
杨土只是出了个神的功夫,燕时洵竟已经将他们两人藏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屏住呼吸静静的潜伏在钉死窗户的木板后面,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向外看去。
“燕哥,我们这是在干什么?”杨土很是惊诧,到现在还不明白目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好在他还算是有眼力见,在看到燕时洵如此警惕的模样,没有贸然发出过大的声音。而是轻手轻脚的摸到燕时洵旁边,压低了声音,用气音向燕时洵询问着。
燕时洵却只是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抵在唇前,示意杨土不要说话,不要发出任何动静,只需要安静的看着就行。
木板的缝隙之外,那些从农家乐里追出来的死尸骸骨,因为僵硬的关节导致的行动迟缓,使得它们远比燕时洵落后了好一会儿。
突然失去了目标,让它们茫然的停留在农家乐的院门口,没有目的来回走动。
后面追上来的骸骨被前面停下来的骸骨挡住了路,于是聚集在一处,骨骼的摩擦声重叠放大。
引起了月亮溪边村民们的注意。
那些前一刻还提着红灯笼的村民们,从最前头领路的一个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停下了脚步,刚刚那些喜庆的欢笑声也都戛然而止。
本来还被他们欢笑的声音打破了安静的月亮溪,重新归为死寂。只有死尸骸骨之间相撞的摩擦声,在这种安静之下仿佛被扩大了很多倍,极为显眼。
那些在原地站定的村民们,像是上好了发条的齿轮一样,整齐划一的一卡一卡的缓缓扭过头来,那对映照不出任何光亮的眼珠,用死气沉沉的视线直直的向农家乐的门口看去。
直到此时,那些反应迟钝的骸骨好像才发现村民们的存在。红灯笼的光芒倾泻在地,也将骸骨照映其中,将它们本来惨白的骨骼染成了一片血红色。
仿佛那些早就腐烂掉的血肉,又重新长回到了骸骨的骨架上,血液泼地。
在村民们僵硬看过来的视线下,骸骨仿佛才反应过来什么,立刻转身想要往农家乐里跑。
但是,后面的骸骨堵得密密麻麻,完全没有路可以给前面的骸骨通行。于是前后两部分骸骨面对面相撞到了一起,前一刻还是“同伴”,这一刻就是想要扫清的路障。
甚至不少骸骨因为碰撞得太激烈,连身上本就脆弱的骨骼都被对方撞碎,掉在地面上又绊倒了其他的骸骨。
原本杀气腾腾冲出来的死尸骸骨,忽然之间便变成了一片混乱。
而原本沿着月亮溪停下脚步的村民们,则由最前面的领队起头,重新动作了起来,缓缓从溪边走向农家乐。
最前面领头的村民是个中年男人,只是他看上去却不像是常年在农田里劳动的人那样,肤色发黄发黑。
他的脸色极白,近乎于纸,眼珠却极黑,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里都是浓郁的黑色,就像是画在白纸上的墨水。
领头的村民手里拿的也不是其他村民提着的红灯笼,而是拎着一面系着红绸布的锣,上面却同样贴着大大的“囍”字。
红纸黑字,笔画起承转合之间锐利如钩。
那村民重重的一敲锣,顿时一声锣声震得人仿佛连魂魄都听到了,尖锐又极具穿透力。
那声音直往脑仁里面钻,听得人直皱眉,杨土难受得赶紧捂住耳朵。
燕时洵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还站在钉死的窗户后面,一动不动的紧盯着那拼命想要逃窜,和另一边随着锣声跟着领头人往农家乐方向拐去脚步的村民们。
“村有喜事,送女嫁神,何人喧嚣,扰乱神祭——!”
那领头的村民一张口,声音尖利又把音调拖得极长,在这样空旷安静的山间回荡,变成了一片安静中唯一的声音。
骸骨像是想要说话,但是它们的血肉早已腐烂殆尽,就算它们拼命张开牙颌骨,也只有几只细长黄白的蛆虫从里面探出头来蠕动摇晃。
后面提着红灯笼的村民们不言不语,只用一双漆黑的眼珠,沉沉的往骸骨身上看去。
红色的光从下向上的打在村民们的脸上,将他们的面容扭曲成骇人的狰狞模样,仿佛恶鬼张开嘴,肆意狞笑。
领头的村民还在敲着锣,骸骨们踩踏着彼此的骨头想要往农家乐的院子里跑,却还是被越来越靠近。
前一刻还仿佛是“猎人”的死尸骸骨,转眼之间便成为了别的存在眼中的猎物。
村民们用另一只没有提着红灯笼的手,伸向骸骨。
然后——
杨土猛然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恐的从木板缝里往窗外看。
大口大口咀嚼的声音传来,坚硬的骨骼在被咬断时在嘴巴里发出一声声闷闷的脆响,“嘎吱、嘎吱”……
重物落地的声音,骨头断裂的声音,所有的嘈杂声混为一团,在被红光映红的月亮溪旁边,成为了唯一的声音。
杨土的眼睛里憋出了泪花,却连眨眼的动作都已经在惊恐之下被遗忘,只有求生本能的拼命捂住嘴巴,不要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泪光模糊了的视野中,杨土却看到站在他前面的燕时洵,始终眉目平静的注视着这样诡异离奇的场景,仿佛早已习以为常,没有什么能吓得到他。
这一刻,杨土很想问问燕时洵:你难道不怕吗?平常所接触的人,忽然之间变成了这样无法理解的样子,甚至把那些想要伤害他们的骨头塞进嘴巴里,好像在咀嚼什么美食一样。你就不想跑吗?不怕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吗?
因为杨土的眼神太过灼烈,燕时洵微微侧首,那双眸光平静的眼眸从杨土畏惧到惨白的脸上滑过,然后重又看向窗外。
村民们并没有继续往农家乐里走,在啃噬掉农家乐门口的十几具骸骨之后,其余的死尸骸骨早就奔逃进了农家乐深处。
领头的人缓缓站起身,从刚刚野狗一样趴在地上啃食骷髅头骨的狰狞模样里,重新变成了之前喜气洋洋的模样。
其余村民也都正了正自己凌乱的衣服,显得对将要参加的成亲礼很是重视。
只是和刚刚不同的是,村民们的脸上都带着饱足的神色,像是刚刚吃完了一顿足够回味很久的大餐一样。
并且,燕时洵不知道是否是红光打上去时光影扭曲出来的错觉,他竟然觉得,那些村民们的一举一动,好像比之前更为灵活了。
只是依旧不变的,是他们惨白如纸的脸。
“该上路了,不要误了吉时。”
领头那人一敲锣,尖利着嗓子拖长音调喊道:“送女出嫁,阴神将生——!”
那些村民们跟在领头人的身后,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整齐划一的带起了同样的喜庆表情,就连眼睛弯起的弧度。嘴角笑容的角度,甚至是脸上的皱纹,都一模一样。
像是同一张脸一直被复制,赶工期的手艺人将同样的脸和表情匆匆画在手下的白纸上,笔画过后,出现的就是一张张神情一样的脸。
村民们哄笑着,嘴巴里不断喊着喜庆的话,气氛重新热闹了起来。
“嫁女为神,开枝散叶,杨家添丁喽——”
“土地神保佑杨氏,子孙绵长——”
“七月七月,送女出嫁,凤冠霞帔,姣容月貌……”
“她,回来了……”
红灯笼大大的“囍”字遮挡了光,阴影落在村民们的脸上,脚下……
村民们从农家乐旁边的小路上走向村子更深处,就从燕时洵他们藏身的村屋门前走过。
距离燕时洵和杨土的距离,不足一米。
燕时洵甚至能近距离看到那些缓慢走过的村民的脸。
他们笑着,但眼睛却始终是反射不出任何光亮的黑色,没有眼白的眼珠占据了整个眼眶,从旁边扫过时,那僵直死气的视线都仿佛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燕时洵放缓了自己的呼吸,刻意调整自己肌肉的情况下,整个人就真如一具雕塑一样,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杨土早就坚持不住,浑身发抖的蹲了下去,不敢在从木板缝里往外看去。他双手拼命的捂着自己的嘴巴,甚至脸上都被用力按出了几个青紫的手印,泪水顺着他的脸蜿蜒淌下来,惹得皮肤有些发痒。
但他一动都不敢动,像是已经知道发出声音的后果一样。
红灯笼的光顺着木板的缝隙照进村屋,落在燕时洵没有表情的面容上。他整个人踩在如血的红光与黑暗的阴影之中,目光静静的跟随着村民们离去的身影,记下了他们走去的方向和路线。
杨土发誓,这是他这辈子过的最漫长的几分钟,恐惧仿佛没有尽头,泪腺像个坏掉了的水龙头,一直止不住的往下流泪,将他的视野模糊得什么都看不到,眼前的红光都仿佛一团团光怪陆离的血液和光斑,光影反复折射交错,真实和虚幻模糊界限,不知道什么是想象的,什么是真实的。
他什么都不敢做,吓得发木的大脑只知道执行在有记忆时最后一条指令,一再的加大力气捂住自己的嘴巴,手指甲抠破了脸皮都没有发现。
直到燕时洵干燥温暖的修长手掌,落在杨土的头上,拍了拍。
“行了,那些人都已经走远了,不会再发现你了,起来吧。”燕时洵漫不经心的胡乱拍乱了杨土的头发,像是在撸一只田园狗的脑袋那样。
他嗤笑道:“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吗?我看村支书家后院连镇魂井都有了,还以为你从小听你二叔讲故事长大,胆子能大不少呢。”
燕时洵的话虽然是在调侃杨土,但带着笑意又自然的声调,就像是某种危机已经过去的提示音一样,让人不自觉的开始放松了浑身紧绷到僵直的肌肉。
杨土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之下,身体也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慢慢不再打着抖,开始放松了下来。
直到这时,他才敢把手掌从嘴巴上拿下来。
当杨土愣着神抬头往上看去时,燕时洵就看到了一张被鼻涕眼泪和口水糊得狼狈的脸,甚至还有几道血液从脸上破了皮的月牙形创口流下来,被泪水稀释后,又被杨土自己下意识抬手擦眼泪的动作,反而糊得到处都是。
狼狈又滑稽。
“啧。”燕时洵嫌弃的皱了皱眉,从外套里掏出随身的手帕递了过去:“明明吓成这样,之前还想着要骗我。不知道该说你是对宗族朋友有义气,还是该说你胆小好。”
被燕时洵用手指了指脸上的伤口,杨土这才傻傻的抬手去摸,然后发出了“嘶”的一声气音,这才发现自己的脸被自己抠破了。
他将整张脸埋进燕时洵给他的手帕中,颤抖着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总算是缓了回来。
激烈的紧张和亢奋,都会消耗掉人大量的体力,也会令肌肉酸痛。这些变化在肾上腺素数值很高时,都会被兴奋盖掉,不会被人注意到。
而当人猛然放松下来时,疲倦和酸痛就会如潮水般迅速涌上来。
杨土只觉得腿一软,再也蹲不住了,直接往后一屁股坐在了早已荒废的村屋里积满了灰尘的地面上,发出“噗通”一声响来。
“燕哥,我们刚才是逃过了一劫吗?”杨土觉得浑身发软,一点劲都提不起来,连声音都透着虚弱。
“差不多吧。”燕时洵没有否定:“如果刚刚我们还待在农家乐里,就会被那些骷髅缠上。如果我们刚才在农家乐门口站着,就会腹背受敌,被那些村民和骸骨两面夹击。”
明明刚从生死危机走过一遭,但燕时洵却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不值一提。
燕时洵刚刚在冲出农家乐大门,第一眼看到村民时就能反应得如此迅速,敏捷的躲避起来以躲过腹背受敌的两难局面,甚至村民们压根都没发现他的存在。一是因为他在白天时就探查过整个村子的模样,知道农家乐旁边的房子空着没人住,可以作为暂时藏身的场所。
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江嫣然白天时的那句提醒。
——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不要出门。
既然那些村民们是去参加婚礼的,江嫣然又在嫁女之前就在那户人家待着,看起来像是娘家那一方的人物,那江嫣然很可能会知道,入夜后会有一队村民沿着月亮溪走来,然后进入村子参加婚礼。所以,她才这样提醒燕时洵。
但是同时,燕时洵也很清楚的知道,并不能全然信任江嫣然。
他可没有忘记,江嫣然的提醒始终有一个前提的称呼,“好人燕时洵”。
那他是不是可以认为,如果在江嫣然看来,他变成了坏人,那么这话便不再是一句善意的提醒,而变成了催命符?
而对江嫣然来说,好坏如何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