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敬语都忘了。
薛盈忍不住抬手捂脸,她生平最怕的就是这种推来让去的客气,却偏偏穿到了最在意这些的古代。
她暂时陷入了莫名低迷的状态之中,便也没有注意到,费先生此刻看她的眼神,何止是温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疼爱,就连脸上也带上了轻松的笑意。
见薛盈满脸窘迫,显然是当真不喜欢这样的客套,他便也没有再多说,反而体贴地转开了话题,“要上呈御前的东西,非得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才可。不知道薛大姑娘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这话就坦荡得过分了。
等于是明明白白地说:我知道这东西是你拿出来的,也知道你有不方便说的东西,所以咱们来瞎编一个理由骗人吧。
不过好歹是将薛盈的注意力转到正事上来了。
虽然物理知识薛盈基本都还给老师了,但还有一些东西是常识,怎么都不会忘记的。
众所周知,望远镜是由一个制作眼镜的工匠发现的,但他能发现,却是因为孩子玩耍时无意间将镜片重叠。大梁朝还没有眼镜这种东西存在,所以只能用别的东西代替,最方便易得的当然是冰块。
各种元素俱全,于是薛盈只略一沉吟,一个瞎编的故事就出现了,“就说是小时候玩冰块,无意间打磨出了凹透镜,发现它可以放大、可以聚光。小孩子贪玩,之后又进行了各种各样的尝试,包括制作一个完全相反的凹透镜,然后把两个透镜组合在一起,于是意外地发现了千里眼。但因为是小孩子的发现,所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怎么样?”
“一个充满意外和趣味的故事。”费先生评价,“届时若有必要,还可以让人当着陛下和众臣的面演示一番。”
这个主意好,薛盈眼睛一亮。这种实验最迷人的地方,不就在于每个人都可以亲自动手,从中认知世界,获得乐趣吗?
两个编瞎话骗人的家伙惺惺相惜,甚至讨论起展示流程来了。
被晾在一边的宫啸不得不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如此一来,就不能直接把人送过去,须得先培养出一批熟手。”也不能把薛盈做的这个送上去,还是让皇帝和朝中的大老爷们欣赏专业工匠的作品吧。而且到时候把工匠一起送过去,由他们来演示也更合适。
再说,有了一批熟手,那就可以从现在开始制作,很快折州军就可以配备上这种利器了。
“将军所言甚是。”费先生点头道,“就把人安排在我这里吧,安全些。”
人人都知道榷场是折州军手里最大的底牌,宫啸也确实把这里看得滴水不漏。别看每天人来人往,但是核心的地方,却是任何人都接触不到的,确实比行辕那边更合适。
挑选工匠、腾出地方之类的小事,就无需这三人操心了。所以接下来,费先生又请宫啸将千里眼取出来,跟薛盈请教起其中的原理。
和宫啸这个纯粹的军人不一样,费先生虽然很清楚这东西出现在战场上所带来的变化,但他更关注的,却是这小小的物品背后所蕴藏着的道理。
他以一个文人的敏锐,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是与当下所有体系都截然不同的新东西。
有生之年,能一窥那个世界的玄妙之处,他又怎会错过?
如果可以,薛盈也恨不得自己的脑海里有一部初中物理,直接抄出来给费先生看。遗憾的是,人类学习到的知识,如果不经常用,很快就会忘光了。所以现在薛盈绞尽脑汁,能想起来的也不过一鳞半爪,其中大部分内容还似是而非,连她自己都不能肯定。
所以没多久,她就在费先生接连不断的犀利提问下战战兢兢、丢盔卸甲,眼看支持不住了。
这样的天气,又是在夜里,她居然急出了一身的汗。
好在宫啸看出她的难处,及时上前,阻止了费先生继续用学霸思维打击可怜的薛盈,并干脆利落地提出告辞,“时候不早了,我们便不打扰先生,先回城去了。”
费先生虽然意犹未尽,但回过神来便知道自己失态了,只能笑着把人送走。
出了榷场,宫啸才对薛盈道,“费先生有经世之才,可惜身体不好,无法出仕。因为我救过他的命,所以自愿留在折州帮衬,但到底是委屈他了,这鬼地方连经史子集都找不到几本。费先生求知若渴,才问得多了些,并无恶意。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盈盈多多担待。你若不喜欢这样,我回头与他说。”
“我倒是没关系。”薛盈唏嘘,“就是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费先生许多问题,我已经答不上来了。”
就很羞愧。
也真正意识到,古代人或许受限于出身,了解的知识没有她那么多,但每个时代都有真正的天才,也正是这些人的存在,推动着人类文明不断发展。而她只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享受了最终的成果而已。
“这个倒是无妨。”宫啸也笑着道,“先生常说,与人交流是互通有无。即使是没有读过书的人,也能说出发人深省的话,也有可学习之处。他只是想向你学一些东西,你知道什么,就告诉他什么便是,剩下的,由他自己去折腾。先生也常说,学无止境。没有人能穷尽世界之理,先生不能,你我自然也不能。”
所以说费先生本来也没有期待她能回答所有的问题,是吗?
也是,文化人做到费先生这个地步,已经是顶尖了。接下来的路,比起让别人教他该怎么走,他当然更喜欢自己去探索。
即使没有穿越者,人类文明也会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她怎么能傲慢地觉得,自己会是至关重要的存在,能够承担得起教导这些人的责任呢?
这么一想,薛盈顿时豁然开朗,放下了许多负担,朝宫啸展颜笑道,“我知道了。”
宫啸注意着她的脸色,见她是真正放松下来,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因为要谈心,他们是一路走出来的。现在薛盈的心事既然已经放下了,宫啸便直接翻身上马,朝她伸出手,“走吧,咱们回去。”到这个时候,他才猛地想起来一件事,“你用过晚饭了吗?”
“没有。”薛盈无奈地笑道,“你催得那么急,我想一定是有要事,自然不敢耽搁。”
虽然事情确实挺重要的。
不过她原本以为他们会在榷场吃饭来着,反正宫啸身为折州长官,不管走到哪里,总不会少他的一顿饭。
但宫啸见她面对费先生时表现得十分勉强,怕吃饭的时候还要继续这类的话题,便贴心地提出告辞,压根儿忘了晚饭的事。
宫啸其实也没有吃饭,当下笑着道,“那咱们快一些。”
然后一拉缰绳,轻轻拍了拍疾风的脖子,马儿便驮着二人,朝折州城飞驰。
夜色朦胧,看不清楚周遭的景色,但被爽利的风迎头吹着,薛盈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之感。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她的心里就被动的背负起一个秘密:她是穿越的,她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好有坏,可是对薛盈而言,却始终隔着一层。
她会想方设法让自己过得更好,但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必须要在这里安身立命。
可是从根本上,她其实并未融入这个世界。
但今晚,却发现了一点小小的不同。她将属于那个世界的一些东西,告诉了这个世界的人。虽然至今为止,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这一切却还是仿佛在她心上开了一扇小小的门,通向这个世界。
保守秘密的压力变轻了许多,而她与这个世界,也终于通过这种神乎奇妙的方式,建立起了玄妙的连接。
虽然她知道自己十分渺小,能力有限,但是至少可以在这个时代,点亮一点微弱的星火。
以后这星火是否能够燎原?薛盈不知道,但她期待着。
这样想着,她脑海里不觉冒出来一段文字。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
常常有人说先生的话即便在百年之后也依旧激励鼓舞着当时的青年。薛盈也没想到,有一天,这些话会跨越数千年的时空,依旧激励和鼓舞着自己。
……
宫啸是从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将官,一向没有耍威风的爱好,而且行辕地位特殊,也不方便招些不知根底的仆人进来,所以偌大个宅院之中,只有士兵。只不过一部分已经退伍,一部分仍旧在军中服役。
虽然都是男人,但也将一所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周大管家一向自豪于此,也并不觉得行辕里都是男人有什么问题。直到他领着薛盈来到为她准备的住处,猛地发现根本没有可以叫过来伺候她的人。
那些杂事倒是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但屋子里的活儿就不合适了。
周大管家正准备去叫有家室的士兵把妻女叫过来顶一顶,就见薛盈已经开始自己动手了,动作自然得很,显然不是第一次,也并不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有什么勉强的。
看到这一幕,周大管家第一反应不是吃惊,而是:真不愧是将军选中的夫人。
既然她自己可以,那么今日就不必匆忙叫人过来了。不熟悉的人在身边,夫人未必会觉得自在。不过之后还是要找些人过来才是,虽然夫人能做,但他们却不能真的让她什么都自己做。
看将军的态度,夫人不会只在这里住一天。
再说,即便现在不住,夫人早晚也是要过门的。周大管家觉得,完全可以从现在开始物色可靠的人选,先招进来养着。免得等事到临头,却无人可用。
还不知道自家将军把婚期定在了三年后的周大管家郑重地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不过第二天,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虑了。
他们府上确实是没有婢女可用,但夫人身边有啊!一大早,没等薛盈跟将军府这边说,打发人去接,那边春夏秋冬四个丫头就已经自己坐着马车过来了,还顺便搬来了不少薛盈可能会用到的东西,浩浩荡荡装了三辆马车。
薛盈昨晚吃饭太晚,又消了一会儿食才上床睡觉,再加上在陌生的地方有些难以入睡,所以早上起得有些迟了。
于是一睁开眼,发现这个昨晚还觉得有些陌生的房间,已经被布置得跟别院那边没什么分别了。她险些以为自己是在睡梦之中直接梦游回去了,但很快就发现床帐不一样,她还是在行辕这边。
薛盈愣了一会儿才从床上坐起来,问小春,“你们怎么来了?”
“姑娘没在外头住过。”小春说。
薛盈十分感动,她本来以为,上辈子到处在外面跑,对陌生的环境应该不会有什么不适应。但是真正到了这里才发现,有熟悉的人在,感觉还是要好得多。
起床洗漱之后,薛盈领着人出了门。
既然是在别人家做客,早饭当然要等主人家一起吃。所以薛盈从院子里出来,就抓了个人问,“将军在哪儿?”
未来夫人就住在这里,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行辕。府里没有别的女眷,所以薛盈一出现,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她的身份。这个被拦下的人偷眼打量了一下,才回答,“将军在校场。”
住在行辕里的,除了一批退伍的士兵之外,也有一批折州军中的精锐。他们住在这里,一是守卫行辕,二是作为宫啸的扈从。但既然是精锐,就不可能只放在这里不用,所以他们时不时地还要轮换出去完成各种任务。而平常不出门的时候,自然也要接受十分严格的训练。
宫啸没什么架子,平时也经常跟士兵们一起训练,并不搞特殊。
薛盈顺着那人指引的方向往前走,不一时就来到了校场。只是一到这里,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丫鬟就不约而同地背过身去,脸上有些发烧。
实在是校场上现在的情形,有些不适合他们观看。
这个时代,布料是很珍贵的,收工浆洗衣服也费时费力,而训练的时候往往又会出一身汗弄湿衣服,久而久之,这些军汉们就养成了习惯,热身之后就把衣服脱下来,只留下一条袴。
反正这院子里住的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所以今天,他们也理所当然地忘记府里多了一位客人,依旧跟平时一样豪放。
好在丫鬟们都很稳重,虽然自己转过了身,但也没有发出声音,影响那边。只是她们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自家姑娘领着她们离开,不由悄悄回头去看,却见她跟没事人似的,依旧看着校场的方向,态度自然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春夏秋冬:“……”
但薛盈是真的觉得没什么。这不是还穿了一条长裤嘛,在现代,光膀子的大老爷们是经常能看到的,有什么好吃惊。她不但不吃惊,还要用眼睛挑剔一下对方的身材,要是太辣眼睛,必然会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让对方羞愧一下。
不过,眼前这群人,倒是不需要羞愧。
他们常年锻炼,折州军吃得也很丰盛,所以身材一个比一个好,都可以算是养眼福利了。
薛盈也没有什么龌龊的心思,看他们跟看美好的风景一样,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避讳的。
“姑娘,咱们不走吗?”小秋轻声问。
薛盈惊讶,“为什么要走?”
“可是,这……会不会不太方便?”小秋语气十分含蓄。
薛盈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往后我们会经常到折州来,也会经常住在行辕,你们和他们,都需要慢慢习惯对方的存在。不能因为我们来了,就让对方更改平时的习惯。但我们倒也不必因为他们的习惯,就处处避让。”
她说着,回头看了四个丫鬟一眼,见她们都垂着眼,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又道,“再说,这有什么不能看的?他们彼此没有避开,就是能看。”
这歪理听得几个丫鬟目瞪口呆,想反驳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继续低着头。
薛盈叹了一口气,“算了,总要给你们一点适应的时间。”
说着转过身,大步走在前面。四个丫鬟连忙跟上,没一会儿就走出了校场所在的范围,让她们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薛盈却没管她们,还在回味刚刚看到的美好肉-体。
回味的当然不是别人,而是她未来的亲亲老公宫将军。以前穿着衣服的时候,她就知道对方身材一定很好,宽肩窄腰,比例完美。现在除去了障碍,薛盈趁机好好欣赏了一番。
只恨手里没有相机,不能拍下来回味。
不过转念想想,等结婚之后就可以每天欣赏了,便也不觉失落。
这一番惊世骇俗的举动和说辞,除了四个平时很沉默的丫鬟之外,没有任何人听到看到,自然也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她们回到薛盈暂居的客院,周大管家已经过来了。
薛盈只说自己早起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周大管家将薛盈请到主院,让人准备早饭,等这边收拾停当,宫啸也沐浴过,换了衣服过来,陪她一起吃了饭。
饭后,宫啸才终于提起,要让她见一见军医。之前他请薛盈过来,就是为了这事,谁知中间生出了许多的波澜,薛盈都差点儿忘记了。好在这些人就住在行辕里,宫啸一句话,自然有人将他们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