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最喜欢的醉仙酿,十几年前你我亲手埋下的。”
裴羡模糊着眼眸,颤抖着手,抱起酒坛子,在她墓前洒下一道酒水。
“你可馋了,奈何这是二峰主的私藏,已经被你偷喝了个精光。”
“我见你缠着二峰主,想学她酿酒的手艺,便找了个机会,趁她离宗采购时,拦下了她。‘要’到了配方。”
他抚摸着酒坛上泥土尘封的印记,思绪逐渐飘远,絮絮叨叨地和她念起了从前。
这个“要”字,用得很灵性。
就连躲在墓碑后的叶玫也忍不住佩服,原来她以为的软萌小少年,能把威胁抢夺之事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神宗的二峰主,是个酿酒技艺超高的吃货,脾气也不错,只是和她第五峰有点儿不愉快,尽管当时的她说尽好话,还送了不少东西过去,也没把她的酿酒方法告诉她。
那可是人家家传的东西,她也不好意思继续厚着脸皮讨要,便只得做罢。每每想到最后一批美酒已被她喝光,二峰主再也不做新的原酿时,就忍不住叹息一声。
没想到竟被这家伙听进了耳朵里。
裴羡不正大光明地在神宗问,而是专门等二峰主出门,想必“讨要”的过程,要么沾点儿恐怖血腥,要么带点阴险,见不得光。
“还有那天,宫羽见你病弱无依,偷偷把你常吃的药掉了包,我便找了个机会捏着她的下巴,把那一味多出来的药虫塞进嘴里……当时我还不知道那药是什么,直到她神志不清在那儿发疯,我才知道是蛊虫。”裴羡自言自语着。
叶玫:……
其实这事说来话长,她是看过原书的人,知道宫羽什么德行,见她想害自己,就顺势故意装病,在谈话中还把每日服药的时间都告诉了宫羽,甚至,还不小心“透露”了药包会经谁的手。
她还以为宫羽那家伙是发现了她钓鱼执法,嫌她饵咸钩直,结果第二天这人莫名其妙就疯了。
“你总是教导我离那些有心人远一些,可你自己又何时能发现那些人想对你不利……那个东方昊趁你在秘境夺宝,想趁乱杀你,你可知道有多危险?他故意隐藏了阶级,比你高了足足三阶……”他抚摸着石碑,道。
“于是我谎称储物袋丢了,离队去堵他的路,把他绑在了水车上,不高兴了就扯一扯水车的绳子,让他倒挂着灌进水里,但我又不想让他死得太轻松,便又把绳子拉起,让他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就这么反复几次,他对我从出言不逊,到求爷爷告奶奶,着实有趣……可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叶玫:……
她现在知道了。
难怪那时东方家族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害她在秘境里连个竞争对手都没有,好无趣的。
因为原书剧情,她老早就想到东方家族和君家勾结,很可能对她不利,在进入秘境之前,其实她就偷偷地写了一本小本子,把所有人名单都记下来,将她可能的敌人着重圈出来,想办法玩弄。
东方昊自然就进入了她的视线。
她知道他压制了三阶修为,但她完全不慌——
她压了五阶,谁怕谁啊。
结果好家伙,钓了个寂寞。
“还有上上次,你拿到上品丹药疗伤,正入定打坐,有个魔主不要脸地来夺,我见正巧四下无人,就把他魔心摘了下来,一块儿给你入药……”
叶玫打了个哆嗦。
还、还有这种事?!
这家伙狠起来,自己人都不放过的吗??
而且魔心入药是怎么回事?小家伙可了不得,竟然学会背着她给她加药?
在神州大陆存在的魔主,本就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再说魔族向来眼高于顶,怎能忍受自己心脏被人类取走,就算实力不如人,也会选择自爆。
只有像裴羡那样,有十足把握能一击必杀的超级大能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取到魔心,可见其稀罕程度……
虽然说魔心这种东西算是有价无市的难得之品,入药后服下不仅能大补元气,还能提升修为,对当时的她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无价之宝……
但对于她这个不吃任何动物内脏的人,还是难以接受啊!!
“你呀,总是不好好照顾自己,粗心大意……”裴羡又拿起那坛醉仙酿,苦笑着喝了一口,不知是说她还是恨自己,“百密一疏……我竟然没看出来,那时的你便已存死志,如此重要的决定,你竟然瞒着我……瞒着我!”
他似乎喝得有些醉了,回去的时候竟然也没有御空,而是踏着绵软的步子,一点点走下去。
他坐在这儿,几乎说了一夜的话。
叶玫抬头看了看,天空已是深蓝,长夜将散,她如果就这么挖下去,到白天有人巡视时,或许还填不上土。
她唾手可得的金银!她的幻器!如今与她仅有几米之隔,她却拿不到!
叶玫咬牙切齿地绕回到自己的墓碑前,只见一个崭新的香炉还摆在中央,上面插着三炷即将燃尽的香,袅袅轻烟正模糊了墓碑前雕刻的人脸。
这,这香炉摆的,不折寿吗?
但要是一脚踹翻香炉的话,好像又是对自己的大不敬?
好家伙,纠结起来了。
她一手提起裴羡放在供桌上的酒坛子,里边竟然还剩下半坛醉仙酿,那花香掺杂着酒香,一下子勾起了她的馋虫。
陈年的美酒,喝一杯少一杯的好东西,她还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存货了呢,裴羡竟然套到了二峰主的配方……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十几年前就做了一批原酿,还正埋在神宗里。
有机会一定要把他的存货给挖了,偷偷地挖。
这狗男人真能藏,藏了这么好的东西,也能憋十年不告诉她!
不过,看来也是为她藏的。
想到这里,郁闷的心情又好了许多。
不管他是不是被剧情推着这么干的,起码他心里还念着她,不枉她养他那么些年。
她抚了抚石碑上“自己”的眉眼,默默感叹着这雕刻师把她故意伪装的病弱气息刻画得惟妙惟肖,果然她还是不适合直视自己的脸,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就在她准备离去时,忽然间,手指似乎摸到了一丝细小的刻痕。
奇怪,这看上去明明如此光滑,怎会有刻痕?
她留了个心眼,大概是对“自己的东西”非常在意,连带墓碑也想研究个仔细,于是用指尖与指甲之间最敏感的指头肉触碰着石碑,一丝一丝地感受着凹凸的存在。
她闭上眼摸索,那凹凸不平的痕迹逐渐在脑海中形成画面,先是几个眼熟而古老的符文,再由精致的小圆圈圈起,以沟渠般的线条连接到更大的圆圈,最后竟然形成了一种她见所未见的阵法!
叶玫顺着阵法摸索,摸索到石碑后,直到摸到自己的坟堆正上方,才猛然睁眼,反应过来。
但是,迟了。
指尖点到阵法中心时,空中激起了一圈金色涟漪,一阵扭曲的波纹后,这张布满她整个墓的阵法从墓碑点亮,一直延伸到碑后的大地。
这是它的一种保护机制。
还好,没有突如其来的攻击,没有地动山摇般的动静,只是亮了起来,随即灭了下去。
“奇怪……这应该是谁特意设下来,保护墓葬不被人盗取的阵法。”叶玫捏了捏下巴,小声嘀咕。
她爹就是阵法出身,她虽然没学到精髓,但耳濡目染,也知道看一些基本的东西。
就比如柳萌萌的白毛笔自动划下的金色字符,那叫单字成阵,威力不大。
再比如这儿的护山大阵,那是由大大小小的阵法群组起来的,每一个关节都呈现出齿轮状的圆形,由大圆圈带动四面八方的小圆圈,缓慢地运行转动,平时不显现阵型,一旦神宗遭受外来攻击,才会凭空现出丝丝缕缕的繁杂金色,那是防御阵法。
而眼前的阵法,属于防御一类,估计是刚才她的摸索,让它误判她想盗墓,所以才凭空显身。
可是,如此精绝的阵法,它为什么亮了一下就消失了?
她可以确定那不是因为力量的溢散,即便她只懂大略,也知这阵法的能量循环十分完美,环环相扣,绝对出自大能之手,这随随便便一个小阵体现的功力,甚至比老爹三百年的心血之作——神宗护山大阵,来得更精妙。
她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流下了血泪,直到她从想象中回神,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类在看到属于他这个层级所参悟不透的东西,感受到自己的渺小,震撼于对方的磅礴气势,却不想移开眼眸,急于去领悟它——而留下的血泪。
她擦了擦脸颊,内心惊骇到无以复加。
她甚至没有多看,只是晃了一眼那个阵法,在脑海里将它的模样重新构建出来,仅此而已,就已经承受不住那繁杂的金纹所代表的浩瀚信息,留下了血泪。
以她的层级,不能去细想,否则会双目失明。或是,有可能因为见到这些一生无法企及的高度,从而荒废道心。
这种大能,甚至可能不是神宗之人……
虽然她不知道神宗几个闭关的老家伙到底什么水平,只能猜想。
但她更想不明白了,她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关系户,值得哪位大能亲自为她画阵?
别说她身边没这种朋友,就连她爹也没那个面子啊!有的话还需要闭关三百年修护山大阵?不早就备着厚礼请大能去了!
她立马回想了一下,她仅看完的前半本书中出现过的,擅长阵法的角色。
其一,她老爹,护山大阵工具人罢了。老爹有几斤几两她还是知道的,不可能是他。
其二,年亚澜,无昼城城主,就是他把白毛笔送给女主柳梦梦的。她甚至都没以叶玫的身份和他见过面,只是在用狂刀身份行走北域的时候,曾与找寻天地异宝的他同行过一段时间。
她只知道年亚澜这个人深不可测,甚至没完全展现出他的实力,还时常说些意味深长的话,让人猜不到他究竟在想什么。
以现在的时间线,女主应该正在无昼城攻略他来着,既然是前中期出场的角色,那他的实力也应该没到那么恐怖的地步。
除此之外,还真想不到会是谁……裴羡?
虽然战力达到了,但他擅长的是如何在一秒钟内杀穿全场,而不是费事费力用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叶玫心思百转千回,虽然这阵对她形同虚设,但在不能确认这阵法用途前,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稳一手。
不过让她更兴奋的是,既然这么牛逼的阵法设在她坟头,那想来神宗没有亏待她。
八成,有和这阵法差不多级别的好宝贝,被埋在了里边。
她准备把阵法的几个符文不完整地抄下来。
好就好在神宗藏书是真的多,大宗门的底蕴还是在的。回头到藏经阁里找几本阵法书对一对,她大概就能明白这阵到底能碰不能碰。
可惜她没随身携带纸笔,搜了一遍储物袋,没想到柳萌萌也不是个文雅的,也没备上那些东西。
她只能随手捡了块方砖,手动挥起妖刀把它削薄,用刀在上边刻了几道,随手塞到了衣服里。
——现在的神州大陆,大家都喜欢盯着人储物袋抢。
这么重要且容易暴露她盗墓行径的东西,可千万别让人发现了。
她不敢再耽搁,御剑而飞,赶回第一浮岛,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无人的田野处走去。
好在,师父和老宗主的气息依然在茅草屋里,似乎是比较放心神宗的安全,或是因为老宗主修炼到关键时期,需要有人护法。
总之,在破晓之前,她如愿回到了自己的藤蔓小屋。
刚要进去,面前忽然被一只黑袖拦道。
只见浑身酒气的裴羡眯着眼眸,倚在她的门框边,阴阳怪气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她,拖长语调:“从哪儿回来的啊?”
当场抓包,最为致命。
叶玫脑中一瞬间闪过不少解释,却没有能立住脚的。
她总不能说她当土夫子去了吧?!裴羡这种斤斤计较的人,要是给他知道她听到了他的秘密,下一个死的一定是她。
现在她用着妖族的身体,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以前的特征……怪就怪她身为女配,把人生当成了表演,恐怕现在就算告诉他她是叶玫,也只会被当疯子。
何况,天道一直在盯着。
已死女配的身份,她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这不是睡不着嘛,就去健了个身,活动活动筋骨。”她笑道。
这么模糊的回答,其实是引诱他主动往那方面去想,这种时候说多了反而会让人起疑。
说话的艺术,就是坦坦荡荡,且高深莫测。
裴羡当然明白她的“健身”意有所指,稍加思索便猜到几分端倪:“找人麻烦去了?”
“你觉得呢?”故意把问题踢了回去。
她丝毫没有心虚的样子,反而绕开他拦路的手臂,自顾自地回到藤网上躺下,双手枕着脑袋,“师父那破茅草房子,我看着挺不舒服的。”
故弄玄虚的高级技巧之二,让人产生联想,给人一种自己猜对了的错觉。
裴羡联系到她白天的反应,便也了然。
他一路上,没发现这女人有形迹可疑的地方,她倒是很在意身边人,今晚出门,最有可能的就是敛财,想办法换房子,或是找白天那几个人的麻烦。
也亏她为了这些人一夜未睡。
他体察她辛苦,也就没多想,淡淡收回了手:“我不会阻挠你,你今后不必背着我单独行动。”
这样若有什么危险,他跟着也好及时照应她。
“知道了。”叶玫嘴上答应,手里却诚实地在赶客,一手抓起藤蔓,扭曲缠绕成一块门板,“你也早点回去,免得被沈星发现。”
她挖自己坟,还敢叫他一起?活腻了吧。
藤门闭合的时候带起一阵微风,她的发梢扬起,一丝气息被风带出。
裴羡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花香……掺着酒香。
“你喝酒了?”他警觉问道。
叶玫心里一突,想到嘴馋坏事,背靠着门板深呼吸两口,假装平静道:“我看你才是喝多了。”
裴羡想到他喝了半坛这样的酒,刚才闻到的或许是自己身上的气味,这倒也说得过去。
毕竟以她的能力,要想强行穿过第五浮岛的阵法……天方夜谭了点儿。
*
无昼城中。
华丽而柔软的金丝地毯铺就着精致的大殿,水晶灯映照着温暖的金橘色柔光,殿堂八根石柱雕刻着细致的纹路。
年亚澜披着彰显城主身份的青色大衣,坐在水晶椅上看书。浅绿碎发的阴影挡住另一只温柔的眼眸,安静得让人有些不忍打扰。
以他为中心,半圆形的台阶上的地毯变成深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那,便是阵法之力。
这里的一切,都彰显着他的风格。温柔、精致,安静之中却又藏着一丝异样的气势,难以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