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号静静漂浮在玻璃的世界中。
这一天的工作结束得仓促而沉默，卡洛琳达到顶峰的喜悦被一捧刺骨的寒水浇灭，留下一身搅动骨肉巨疼的寒意，她忍不住抖了抖。
“……怎么……怎么可能……”
透过数据流荧蓝的光，洛时看到她双眼盛满痛苦。
*
本该作为分享喜悦的晚饭场合，变成了夹杂着质问和恼怒的处刑时间，僵硬的气氛连李翩翩精心熬煮的浓汤都救不回来——鲜香的气味被腾腾的热气推得更远，勾引得洛时口舌生津。
然而——
“你疯了吗？！”阿尔瓦怒火中烧。
洛时只得遗憾地放弃干饭选项，开始旁观起事件的发展。
即使卡洛琳没有告诉其他船员自己的打算，在进入尘埃乱流边界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了——女神号突然限制能源供应和视野里出现的奇特景象两件事一起发生，没有人会是傻子。
他们那个时候没有冲进主控室里，是虽然知道卡洛琳的疯狂打算，但是再怎么也无济于事，反而会干扰到卡洛琳，于是女神号才会保持平静。
如果最后卡洛琳成功带领女神号离开危险的两大乱流，那么他们最多只会抱怨一句卡洛琳的自作主张，不能苛责更多。
但现在，卡洛琳失败了。
“罗尔萨斯，你知不知道你该死的做了什么！”
卡洛琳木然一张脸，闻言道：“我充当了代理船长，怎么了？”
阿尔瓦猛地拍响桌面，神情可怖到极点，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高而大，反而放得又沉又缓：“那你清不清楚，自己的手到底怎、么、样、了。”
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刺痛到卡洛琳，洛时看到往日冷静到极点的首席数据师再也无法保持理智，拔高声音吼道：“它们都好好的！”
两个人隔着桌面对视，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如出一辙的痛苦。
卡洛琳的眼珠神经质地转了转，她低声喃喃自语。
“是……我的手是不行……可是我已经换成了薇薇特的手……薇薇特的手，不可能出问题……”
一句接着一句，仿佛是在逼问自己。
卡洛琳双手抓着头发，狠狠盯着被玻璃桌面映出的另一个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听到这里，一向默不作声的α都开了口。
“卡洛琳，你的精神已经出现问题。”α看了眼对方的双手，“鉴于妮蒂亚已经去世，你需要服用药物并在系统的指导下摆脱异常情绪的影响，在这期间，你已经不适合再担任女神号的代理船长。”
薇薇特死后，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默认了卡洛琳代理船长的地位。然而现在，船员们要把这种“默认”以明示的方式撤回。
就连李翩翩也笑眯眯点头：“船长，你先好好休息吧。”
这一刻“船长”这个称呼，完全就是在卡洛琳伤痕累累的心脏上再捅一刀。捅进去，还要搅一搅。
被冷刀捅出的鲜血从卡洛琳的眼眶溢出，顺着她苍白的面颊蜿蜒下流。
“……怎么可能会出问题……”
她仍旧沉浸在自我世界中，不肯听一句外界的话语。
浓汤已渐渐变凉。
洛时说：“其实我们还可以尝试一下，找到玻璃引点……”
说出这句话时，数据师自己都没有底气，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近乎没有。
是啊，找到玻璃引点不就可以离开了？这不是很简单？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记得学生时代课本上的描述。
——“对于尘埃、海洋之类的乱流，只需要提前找到它们的引点就可以离开。”
但那哪有这么轻易。
各种乱流一直是困扰他们世界的一大难题，迄今为止，也没有成功破解出引点位置，少数从乱流中存活下来的人，其实都只是凭借运气和一点点直觉，就连这次女神号离开尘埃乱流，也靠得只是引点的引力，并没有真正找到引点。
玻璃乱流比尘埃乱流复杂危险百倍，他们连尘埃引点都找不到，就更别说玻璃引点了。
“也许等到几十年后，它们会有所发现。”α意味不明地说，灯光打在他身上，洛时竟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就几分悲哀。
还真是新奇，一向比机器人还机器人的α，居然也会表露出这么悲观的一面。
“它们”到底是什么？
听船员们之前的谈话，似乎是人工智能一类的东西。那和这一次副本的时间会有什么关联？为什么在灾难面前，人类坐上飞船离开，却把“它们”留了下去？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洛时并不着急，答案也许就在眼前。
这一晚浓汤从热到凉，自始至终没什么人喝，只有李翩翩自己捧自己的场，喝了几口，又因为已经彻底凉掉，嫌弃至极地放下汤勺。
他们不欢而散。
船员们一个个离开，洛时等了一会儿，跟上α。
“卡洛琳现在已经完全被偏执的情绪所影响，恐怕……”洛时话到一半，又开始叹气。
α：“现在我们也已经不需要一位船长了。”
言下之意，他们恐怕活不了多久。
α看着船窗外的宇宙，轻声说：“我们还能看这个世界多久？”
洛时适时开口：“其实——”
α打断他：“不用再安慰我，楚，我知道你是好心。”α竟然笑了笑，“不过早在‘神明’宣布消灭人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神明宣布消灭人类？
商楚的记忆里倒是没有这个，和船员们口中的“它们”一样，都被系统消抹掉了。
“我知道这样的情绪很不对劲，作为文明的看守者，怎么可能抱有这样消极的想法？可是我无法自控……”α每字每句里都满溢着悲观的情绪：“我们的未来到底在哪里？又要等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我不怪卡洛琳。”α说，“不如说我得感谢她，她提前终结了一切让我心烦意乱的设想，给了我一个明确的未来。”
洛时：“但那并不是确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