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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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芃在二楼翻找了许久,找出一床全新的被子,还有一身薛益东生前留下的衣服,也是新的,包装都没有拆。
此时的陆俨正在卧室对面的实验室里看薛益东的笔记,他也只是随便翻看,心思并不在那些白纸黑字里,直到他看到几段描述江城周边村庄河水和土壤污染的记录。
薛益东生前是地质研究所的专家、教授,也是那时候江城响当当的人物,晚上在饭桌前,陆俨听秦博成的那几段话,心里也颇受触动。
秦博成不是个话多的人,也很少这样去夸一个人,尽管秦博成没用过任何赞美之词,言语间却流露出敬佩之情。
秦博成提到了薛益东对江城的贡献,而在薛益东的笔记里,也刚好写到了他生前所接触的个案。
根据规定,像是化工厂这样的建筑,必须和居民区距离超过六百米以上,而和河道之间则要建立五到十公里的隔离带。
可是薛益东这里提到的几家问题严重的化工厂,距离村民的居住区只有一百米,和河道之间别说是隔离带了,干脆就将污水直接排放进村民们常用的河水里。
村民们平日喝水,已经不敢再喝井水,改喝自来水,可是灌溉庄稼却要用河水。
薛益东这里还写到,在化工厂建立之前,这几个村子的土壤就被检验过,发现土壤里还有很多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所谓一方水土一方人,这些有益的微量元素就在无形中提高了村民们的抗衰老能力。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几个村子的平均寿命才远远高于其他地方,这一点很像是历城的长寿村。
然而建立了化工厂之后,整个生态平衡都被破坏了,养殖户的湖里出现了大量死鱼,湖水发出非常刺鼻的臭味儿。
而薛益东就是被此事惊动了,从城里赶到当地,采集样本,询问环境和村民们的生活情况,再将样本带回实验室里做研究。
可临走之前,村民却抓着薛益东问,会不会闹大了,他们就会被追究责任,会不会不让他们在村子里住了,会不会被相关部门找麻烦等等。
这件事后来就惊动了政府,政府也承诺会严格处理,还说不用两年,就会将环境恢复到原状。
可是薛益东的笔记里却说,按照他的估计,别说两年,就算即刻拆掉化工厂,环境上的修复也最少要花二十年,这还是比较好的情况。
至于恢复原状,连他都不敢保证,这就像是碎掉的碗,就算粘起来,也会有裂缝。
陆俨看到这里,放下笔记本,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晚饭时秦博成会说,若是江城再多几个薛益东这样的人物,他们的工作会好做许多。
秦博成还说,很可惜,后来这些年再也没出现过薛益东这样的人。
干实事,还得不怕事敢出头,更要有足够的学识,三者缺一不可,这样才能及时发现问题,反应问题,追究问题。
陆俨叹了口气,这时就听到薛芃叫他:“陆俨。”
陆俨一顿,抬脚走到对门。
卧室里,薛芃就站在床边,拨了拨有些凌乱的头发,说:“也不知道衣服合不合身,你试一下,楼下的洗手间不能淋浴,要洗澡就在这里。”
她指了一下和卧室相连的洗手间。
陆俨扯了扯唇角,将全新的居家服拆开,款式很复古,像是上个世纪的东西,但东西质量却不错,是纯棉的。
陆俨说:“我去换上。”
话落,他拿着衣服进了洗手间。
不会儿,陆俨出来了,就立在门口:“很合身。”
薛芃正在给新被子套被罩,闻言转身,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眼,说:“好像肩膀有点紧,幸好是棉的,穿穿就松了。”
陆俨笑了下,很快将套被罩的工作接手。
薛芃又去找全新的洗漱用品,凑齐一套,一股脑的塞给陆俨,说:“你先洗澡。”
陆俨拿着东西折回洗手间,快速冲了澡,出来时带着一身的水气,湿漉漉的,头发已经擦过,毛巾就搭在头上,落在肩上。
卧室里却不见薛芃。
陆俨也没急着出去找她,在卧室里环顾了一圈,随即走到床边坐下,拿起床头柜上的书,翻了几页。
这本书竟然是《证据法学》,陆俨有些意外,里面的知识点都属于刑事诉讼法的领域,和薛芃的工作有关系,却又不是直接关系。
陆俨就坐在那里看着,刚好看到目录里有这样几个标题,分别是“证据的排除与例外”、“证据的可采性与排除”、“不能用以证明过错或责任的证据”等等。
陆俨顺着目录翻开书页,读了几段,忽然明白了薛芃看这本书的用意。
他是刑侦,薛芃是刑技,他们的工作是一体的,他负责侦查,薛芃就负责物证技术,在立案起诉阶段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按理说,只要严格按照程序来做,他们最终向监察机关和法院提供的证据就是合法的,理应被采纳。
当然也会有各种例外,比如在程序中出了错,证据受到污染,或者存在瑕疵,或者刑侦、刑技人员工作疏漏,被抓了把柄,那就很有可能在诉讼环节中别排除掉。
警察也是人,是人就会出错,所以就更要在起诉之前,尽可能的将证据的逻辑链组合完整。
陆俨翻看了两页,听到上楼的声音。
薛芃很快进来了,说:“下面的床我已经铺好了,你在看什么?”
陆俨笑道:“你的床边读物。”
薛芃走过来坐下:“是我用来当催眠读物的。”
陆俨:“有帮助么?”
薛芃想了下,说:“有的。有一些我曾经认为十拿九稳,一定会被采纳的物证,被法院排除掉了,以前觉得纳闷儿,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刑侦、刑技的破案思维,和刑诉法的思维,很多时候不能完全融合。”
陆俨合上书,笑了下,握着她的手,应道:“我记得我父亲生前说过,他们那代人大多数人做警察,都是奔着情怀和理想去做,要除暴安良,要伸张正义,虽然刑警的职业死亡率比缉毒警还要高,可是抓到罪犯却很有成就感,听到受害者家属说一声‘谢谢’,觉得有千斤重。只是有时候也很无奈,因为到了刑诉法过程里,可能又会得到与自己的想象截然相反的结果。”
两人都是警察,薛芃一听就明白了陆俨的意思。
她轻声举例:“比如咱们认为应该死刑的犯人,最终只判了二十年。”
陆俨垂下眼,吸了口气:“那时候我还小,我问父亲,为什么有些律师要为坏人辩护。”
听到“坏人”这个称呼,薛芃笑了,这还真像是小孩子说的话。
人,怎么能以好坏区分呢?
但恰恰是这个“坏人”,表现出了当时陆俨问这个问题时的困惑和义愤。
陆俨继续道:“我父亲说,法律不是铡刀,而是天平,它不能主观,它要在犯罪和伦理人情之间达到一个平衡,它要保障犯罪人的权利。我当时很不解,我又问,为什么坏人要被法律保护呢?我父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给我举了一个例子。”
这个例子说的是,一位身单力孤的母亲,她的孩子被害死了,她为孩子报仇,杀了凶手,而她自己也成了凶手,面临审判。
陆俨说:“在这个案件中,凶手既是加害者,也是被害者。我父亲问我,如果我是法官,我该怎么办?我很为难,想了很久,好像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薛芃也跟着思考了片刻,说:“人情上来说,也许大家都希望那位母亲可以轻判,但在法律上来说,他们做的是同样的事。”
陆俨:“后来我父亲问我,如果一个法官仅凭个人感受去判案,故意给他认为的‘坏人’判的重,给他认为的‘好人’判得轻,那么又该由谁来判定,这个法官的主管判断是正确的呢?只有一视同仁,既保障好人的权利,也保障坏人的权利,这样的法律才不会成为一些人任意妄为的工具。”
“若是一个无辜的人被推上法庭,接受审判,所有证据都指证他就是凶手,所有人包括媒体都认为他应该千刀万剐。而法官也在这时遵照民意,判处死刑。可是就在死刑之后,证据又出现反转,证实他不是凶手。这时候该怎么办?”
薛芃接道:“你举的例子让我想起陈末生。如果十年前他被判的是死刑,对于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来说,他们只会认为,这是罪有应得。那之后也就不会有一次又一次的申诉书,不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所有人都会认定,沈志斌就是陈末生杀的。”
说到这,薛芃将头靠向他的肩膀,却不防碰到了他的湿发。
薛芃又快速站起身,将吹风机翻出来,插上插头,说:“头发不吹干要感冒的,你就知道念叨我,自己却不注意。”
陆俨一怔,将书放回到床头柜上,嘴唇动了动,却没有为自己分辨一句,反而乖乖坐好,腰板也挺得很直。
薛芃来到他面前,将暖风开到二档,一边给他吹着头发,一边用手指梳理。
一时间,卧室里只有电吹风的“轰轰”声。
陆俨沉浸在温暖中,因为头发在额前来回滑动,热风也时不时滑过脸颊,令他不得不半眯着眼睛。
而目光平视的地方,就是薛芃的居家服领口和前胸起伏处。
陆俨暗暗吸着气,小心绷着身体,越发觉得口干了。
此时听着吹风机的声音,再回想刚才的谈话,又顿觉荒谬,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坐在薛芃的床上,跟她讨论着法律的平衡性,和证据法学之类的话题。
一想到这,还真的笑了。
薛芃刚好关上吹风机,用手拨了一下他的头发,说:“好了。”
再低头,刚好对上他的浅笑。
薛芃问:“你笑什么?”
陆俨垂下眼,应了:“没什么。”
薛芃又古怪的瞅了他一眼,说:“那我去洗澡,你自己随意吧。”
陆俨点头:“嗯。”
薛芃抬脚进了浴室。
门合上,不会儿就传来流水声。
陆俨原本坐在床边听着,不到半分钟就坐不住了,又起身回到对门,将刚才翻出来的笔记收好。
想了想,待在对门也不妥,又下了楼。
楼下沙发前有一个柔软蓬松的圆垫子,巴诺就趴在上面,好像很舒服。
陆俨扫了狗崽子一眼,笑了,在沙发床前坐下,用手揉了揉巴诺的头,巴诺抬了下眼睛,撒娇的发出“呜呜”声。
陆俨又试了试沙发床的弹性,不会太软,躺下时腰部也有足够的支撑,而且棉被和被罩都是新的,有清新的洗衣液的味道。
陆俨躺下后刷了会儿手机,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听到楼梯处传来薛芃的声音,说:“陆俨,十点了,早点睡吧,我也睡了,晚安。”
陆俨先是一顿,还以为薛芃会下楼,但转念一想,十点了,是挺晚了,便说:“好,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