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枯叶卷动,凉意入骨。
几个人坐在御花园中欣赏着荷花池。荷花早已凋谢,残叶枯黄,在碧绿的湖水上载浮载沉。
一只苍老的手指指着那残叶,宽大的宽袖从手腕上耷拉下来。“这真是像你我啊。”
那说话的老人转过头,脸上带着自嘲:“一把年纪了,快要完蛋了。”
周围的太监们背心都是汗水,大缙的皇帝陛下司马炎自嘲老朽,让人怎么回答?这话当中又透了多少信息?是不是要改立太子?是不是朝廷要大变动?细细想来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比冰还要凉。
司马炎身侧的某个华服老者眼神认真极了:“陛下莫说‘你我’,臣还年轻的很。”顺便挺直了身体,一脸的我很强壮我很年轻。
司马炎转头看华服老者,大笑:“是,你果然还年轻的很。”斜眼看他的白发,笑的开心极了。
周围的太监们对那华服老者佩服极了,也就只有当朝太尉贾充才敢在皇帝陛下面前胡说八道了。太尉贾充比皇帝陛下年长十九岁,哪有更加年轻。
司马炎笑了一会,面对残花枯叶的沮丧心思终于淡了,缓缓的道:“这任恺的事情是你做的?”
吏部尚书任恺遇刺,大缙朝百官人人自危,是朋党之争也好,是主义之争也罢,大家意见不合,要么坐下来辩论,要么在公文和奏本中斗个你死我活,败者回家种韭菜,哪有二话不说就派遣刺客(肉)体毁灭的?这个行为太恶劣,弹劾贾充的奏本像雨点一般飞到了司马炎的案几上,司马炎再怎么看重贾充,也万万不能开了(肉)体毁灭政敌的先例,必须严惩贾充。
司马炎很是惊讶,派遣刺客刺杀任恺的事情不太像是贾充会做的,但众口一词,任恺的最大政敌就是贾充,地点又在贾充的封地附近,不是贾充下手还能是谁?司马炎也有些犹豫了,召见贾充当面问个清楚。
周围的御林军士卒和太监宫女眼观鼻鼻观心,皇帝和太尉的真心话是他们这些小喽啰承受不起的,今日不论听到了什么,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
贾充听着司马炎的询问,笑了,指着那荷花池中的残叶,道:“任恺不过是冢中枯骨,老臣何必要下手杀他?”司马炎点头,任恺这些年办事越来越不靠谱,若不是冲着他是自己老部下的面子,吏部尚书这个位置早就坐不稳了,贾充确实没有必要担忧任恺能够威胁他的位置。
贾充一点都没把任恺放在眼中:“任恺眼看就要告老还乡了,今生再也不能复起,任恺的儿子任罕又是一个蠢货,只知道学习老子的德行,一点都不知道任恺的德行是装出来的,这种蠢货比任恺还不如,父子二人对老臣毫无威胁,老臣与任恺终究是多年的同僚,何必对他们赶尽杀绝,由得他们在背后痛骂老臣好了,老臣又不会少了一根毫毛?”简单说这种垃圾不杀也快死了,我又不是扫垃圾的,为什么要面对垃圾?
司马炎点头,他对任恺的工作很是不满,但是任恺终究是他的老部下了,在他刚刚受封晋王的时候就为他跑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然任恺怎么能够做到吏部尚书?只是最近几年任恺脑子不太清醒了,总想着沽名钓誉,惹他心烦。他笑了笑,若是任恺能够安享晚年也是君臣之间的一段佳话。
一片落叶在秋风中刁转,落到了贾充的脚下,他俯身捡了起来,轻轻的弹掉了落叶上的灰尘,而后又将落叶举起,任由它在风中飘得更远。“任恺遇刺的时间是在被老臣断了他成为三公之后,遇刺的地点实在老夫封地的赴京,这天时地利人和实在是太明显了,老臣虽然愚钝,也不至于把自己架在火炉上烤。”他看着周围的太监和御林军士卒冷笑,这些愚蠢的家伙就根据这些证据以为是他下手刺杀任恺,脑袋里是不是没有装东西?
司马炎轻轻的扯着衣袖,微微觉得有些凉了。太监急忙小心的给他披上了一件风衣,又无声的招呼其余太监宫女在周围扯起了丝绸屏障遮挡寒风。
司马炎沉吟着:“是有人故意陷害爱卿?”他脑海中飞快的盘旋着,是谁出手这么狠辣?贾充摇头:“老臣还不知道,正在派人调查。”司马炎点头,栽赃到贾充的头上,贾充肯定不会放过那个家伙的:“有爱卿处理,朕可以放心了。”
贾充笑了,说道:“陛下可听说任恺的救命恩人的消息?”司马炎摇头,他其实一点不在意是谁救了任恺,左右不过是一个平民而已。
四周又有些起风,被绸缎遮挡着,风未能吹到司马炎和贾充的身上。贾充看着荷花池内起了涟漪,微笑着道:“救任恺性命的是个女乡绅恶霸。”司马炎不以为然,平民多有不修道德之人,出恶霸什么的很正常。贾充道:“那女恶霸当着豫州和兖州的官员的面公然向任恺索要报答。”
司马炎微笑,市井之人的品行就是低劣,竟然当众索要救命之恩的报答,他笑道:“不知这个女子是要任恺给他万两黄金还是一个如意郎君?朕记得任恺的孙子尚未娶妻,那女子是不是想要嫁给任恺的孙子?”想到道德标兵任恺有了一个恶霸孙媳,司马炎似乎就看到了任恺的脸成了苦瓜,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贾充摇头:“若是这么简单的要求,任恺咬着牙也认了。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唯有以相许,左右不过是一个孙媳而已,任恺又不是只有一个孙子,以一个孙媳换取有恩必报的美谈,任恺绝对不会犹豫。”
司马炎笑着不说话,任恺和贾充两人之间争斗已久,谁都会找一切机会在他面前说另一个的坏话,他并不当真,只看谁能办事。
贾充道:“那女恶霸对任恺只有一个要求,她想要当官。”
司马炎一怔,猛然大笑:“她想要当官?吏部尚书的救命恩人的唯一要求就是当官?”这也太充满了讽刺意味了,任恺一定目瞪口呆。
贾充也跟着笑:“陛下未能亲眼看到任恺震惊的脸,真是可惜啊。”司马炎很是惋惜,要是发生在洛阳,他就能亲眼看到吏部尚书发呆的脸了:“可惜,可惜。”
某个太监小心的注视着司马炎,有心给司马炎喝药,可又不敢打搅了司马炎的兴致,却见贾充背对着他们,却轻轻的招手,心中一动,急忙就端了药汤上前。
司马炎笑着喝了药汤,又喝了蜜水。这才道:“任恺怎么想?”
贾充道:“朝廷从来没有女子当官的先例,任恺怎么敢打破规则?任罕建议让那女恶霸当衙役,任恺采纳了。”司马炎微微皱眉,只觉这个报恩方式很是不妥当,他摇头:“任恺啊,终究只是冢……”司马炎硬生生忍下了后面几个字,当皇帝的在背后评价吏部尚书是冢中枯骨很是不好。
贾充仿若未闻,说道:“任恺受人救命之恩,若有恩不报,其德行定然受人唾弃;若违背朝廷律法报恩,那是对陛下不忠,忠义不能两全。任恺是朝中元老,老臣恳请陛下全任恺忠义之名。”
司马炎眼神微微一变,不愧是贾充啊,道:“好!”
“来人,传朕的圣旨。”
“……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吏部尚书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尔吏部尚书任恺,燃薪达旦,破卷通经,朕之肱骨也……胡氏救之,朕心甚喜……胡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可为朝廷之官……”
太监和宫女们又是敬畏又是惧怕的看着脚趾,太尉就是太尉,纵然与任恺势不两立,依然能够为了大局考虑,顾全任恺的忠义,相比之下任恺就有些不那么通人情了。
贾充出了皇宫,不少官员就等候在宫门之外,见贾充出来纷纷热情的迎了上去。
有官员低声问道:“太尉,陛下可有答应?”
贾充笑而不语。
一群官员立刻懂了,灿烂的笑:“有贾公在,朝廷无忧矣。”
贾充笑道:“吾与任恺之争乃私也,酬谢义士乃公也,贾某岂敢为私废公?”
一群官员大力称赞:“贾公高义,人所不及也。”
远处,几个官员冷冷的看着贾充和围绕着他欢笑的官员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近洛阳到处都在议论吏部尚书任恺的遇刺和报恩两件事,前者从最初的认定是贾充干的,渐渐有了分歧,这刺杀的手段也太粗糙了,怎么也不像是贾充做的。后者报恩的话题渐渐的越来越热,遇到一个一心要当官的女子,一边是朝廷律法,一边是自己的道德品行,任恺该怎么报答?众说纷纭,各有道理。如今看来是贾充和皇帝插手了,看那些围绕在贾充身边的人欢笑的模样,结果多半不是任恺想要的那种。
几个官员看了许久才有人道:“任公这次真的错了。”其余几人也慢慢的点头,怪不得任恺斗不过贾充,在大局观上任恺实在差的太远了。
半个时辰之后,朝廷百官都看见了缙帝司马炎的圣旨,一齐感叹皇帝的仁慈善良通情达理。
有官员满含热泪:“陛下对任公真是情重矣。”明着是为了任恺而破坏了朝廷的规矩任命了一个女官,纯属君臣的友谊,其实是鼓励所有百姓保护朝廷官员,真是一个好皇帝啊。
有官员捶胸:“如此佳话,当传之天下。”你丫的谁有空发呆感慨,快把这个消息传遍天下,以后走在街上摔倒了都有十七八个路人甲扑上来做垫背。
一群官员用力点头,必须树立典型,必须写成故事在茶楼每天讲十七八遍!忠孝节义,妥妥的正能量。
……
谯县。
胡家。
霸天私塾已经彻底完蛋,街坊领居不肯花钱送子女去不能当官的霸天私塾上课,在胡问静收取下个月束脩的时候干脆的带了子女走人。胡问静只能拉了一些门阀的子女继续在家中陪小问竹玩耍,霸天私塾彻底沦为霸天幼稚园。
“姐姐!”小问竹站在滑梯上对着胡问静用力的招手,然后骄傲的滑了下去。几个同样四五岁的孩子欢笑着:“该我了!该我了!”在滑梯前排成了长队。
几个门阀家主坐在案几后,抚摸着案几很是不屑,这也太粗糙了,根本就是地摊货。
“你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了,要注意自己的生活品质。”某个门阀家主真心的劝着,穷人和豪门的区别就在于享受生活,有钱又不能带进棺材里,买些好的东西享受一下,安慰自己劳累一天的身体不好吗?这个垃圾案几看着就觉得膈人,若是趴在上面打瞌睡说不定会被木刺扎着。
一个门阀家主道:“我家的木匠手艺不错,我让他明天给你重新打一套家具。”他很是理解胡问静为什么喜欢坐在院子里看着小问竹玩耍,就这么一个亲人,年纪又小,稍微不看住一点摔了磕了是小事,淹死在了水塘之中怎么办?但坐在这么烂的案几后面实在是太丢面子了,感觉在街上摆摊一般。
胡问静哼哼唧唧不回答,没有沙发,没有席梦思,什么家具都提不起兴趣,花大价钱做一堆坐着不舒服的座椅板凳就是脑子有病。
几个门阀家主还要再劝,被王老爷阻住,他问道:“胡问静,你觉得你真的能够当官吗?”其余门阀家主立刻安静了,坐在垃圾案几后死死地盯着胡问静,跑到一点都不舒服的胡家坐着,就是为了知道胡问静究竟能不能当官。
胡问静盘膝坐着,努力感受身体之内微薄的内息,引导着它在身体内一圈圈的盘旋。
“你们以为呢?”她问道,继续温养和修炼内力。
几个门阀家主互相看了一眼,就是不知道啊。按照习俗而言是没有女子当官的,胡问静想要当官的愿望必然落空,可是胡问静救的人是吏部尚书啊,吏部尚书想要让一个人成为官老爷,还不是笔下添个名字的事情?但吏部尚书会为了胡问静破坏天下的规矩,让一个女子为官吗?又好像不太可能。可偏偏胡问静做事一向老谋深算,鲜有失败,难道会创造奇迹?
在这一个个“但是”“却”组成的矛盾重重的纷繁思绪中,众人完全看不清真相。
某个门阀家主对身边的仆役打眼色,那仆役急忙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绿色锦盒,恭敬的递到了胡问静的面前,缓缓的打开,几根珠钗在锦盒中闪烁着光芒。
那门阀家主客客气气的道:“我家有些新到的首饰,款式还不错,正好带过来给问静玩耍。”
胡问静随意的看了一眼,那些说古代首饰很漂亮的人一定是电视剧看多了,就古代那种审美观和工艺技术,这珠钗简直就是抽象派大师的作品,她一点点都喜欢不起来。但收了人礼物就不太好继续沉默了。
胡问静收好了锦盒,道:“胡某有八成的可能可以当官,有一成的可能会当衙役,最后一成是什么都得不到。”
几个门阀家主互相看了一眼,胡问静是不是太有信心了?他们掩饰着眼神中的莫名其妙,浅浅的品了一口茶,定了定神,这才道:“何以如此?”
胡问静道:“任尚书是不愿意我当官的。”一群门阀家主点头,这点不用解释,很清楚明白,女主不能当官是所有人认可的潜规则,既不需要写在律法当中,也不需要宣之以口,任尚书脑袋上有角才会让胡问静当官,这根本是与皇帝与整个朝廷作对了。
“我虽然不了解任尚书,但是任尚书应该不具有为了我与天下为敌的气魄……”胡问静有些惋惜,若是任尚书年轻几十年,会不会就中二爆表的宁可与天下任为敌也要给救命恩人安排官职?她想想自己的颜值和幸运值,确定遇到这种色迷心窍的脑残男主的机会比彗星撞地球还要小。
“胡某是恶霸。”胡问静笑眯眯的道,一群门阀家主有心给胡问静面子反驳几句,但想想仁慈善良活泼可爱天真幼稚品行端淑等等平时夸奖女子的词语都落不到胡问静的头上,只能沉默以对。
胡文静继续道:“一个恶霸若是当官,怎么面对朝中衮衮诸公?”
“……所以,从任尚书的角度而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我做衙役,我虽然也不知道有没有女衙役,但是衙役不过是吏,标准自然可以灵活宽松一些,吏部尚书给救命恩人安排一个小吏的职务实在是太容易了,谁都不会反对。”
胡问静的手指敲着桌子,其实作为衙役的结果也是可以接受的,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作为衙役也是打入了体制内了,想想什么捕头班头对比21世纪就算不是公安局的局长至少也是刑警队长,妥妥的体制内高富帅,她有什么不满足的?
几个门阀家主互相看了一眼,衙役?也就只有胡问静看得上眼,终究是小户人家出身,这眼界有些弱了。但此刻不是教育晚辈的时刻,几个门阀家主追问道:“既然吏部尚书有意让你当衙役,那为什么你有八成可能当官呢?”
胡问静笑了,指着天空,道:“因为天下人心。”
一群门阀家主不解,好几人抬头看天,没下雨啊。
胡问静认真的道:“你们以为胡某救了吏部尚书任恺的事情只是私事,顶多就是茶前饭后闲聊几句,某某大官运气真好,遇刺的时候被一个女人救了,然后那大官就重重的赏赐了那个女子,那个女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一群门阀家主用力点头,要不是因为胡问静就在谯县,而且与他们关系密切,胡问静救吏部尚书的故事就是民女救大官的八卦故事,与穷小子娶了泥螺女妖怪,放牛娃偷了仙女的衣服等等传统故事一模一样,听过就算,顶多就是在鼓励晚辈做好事的时候拿出来做例子,难道还有深刻的历史背景朝廷背景?
胡问静悠悠的道:“有!”
有?一群门阀家主震惊了,难道胡问静是某个大官的私生女或者亡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