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轻轻的放落在棋盘之中,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檀香在房间中回旋,却掩盖不住炭盆的烟火气。纵然是清香的茶水也必须凑到鼻子边才能闻到一丝的芬芳。
“这该死的天气啊。”卫瓘骂着,洛阳竟然也会这般冷,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了。
山涛不停的咳嗽,几人都转头看他,魏舒转头示意仆役打开了窗户的一角,犀利的寒风立刻卷走了房间中的烟火气,空气似乎好了不少,但寒意却立刻就重了几分。
几个仆役急急忙忙又合上了窗户,那木头撑住了,只留下小小的一条缝隙。
山涛摆手,与室内的烟火气无关,老毛病了,伸手在棋盘中落了一子。
卫瓘盯了山涛许久,见他咳嗽的虽然厉害,气色却比前几日好了些,这才松了口气。他注视着棋盘,淡淡的道:“胡问静最近可了不得啊。”
山涛笑了,小小的九品女官在大官云集的洛阳搞风搞雨,真是奇闻啊。
魏舒嗤笑道:“入了贾充和……的法眼,就算是九品又有什么关系。”卫瓘和山涛微笑,很清楚魏舒省略的那个名字是谁,若不是有贾充和司马炎默许,小小的九品官能够在洛阳蹦出一朵花?
山涛只觉嗓子中有些难受,急忙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喉咙中好受了些,这才道:“胡问静下了一手好棋。”
在附近作陪的几个晚辈睁大了眼睛,不明白几个长辈在说些什么。
魏舒看看孙子魏融,耐心的问道:“你觉得胡问静做的最成功的是什么?”魏融想了想,道:“是进入了礼部,六部之中最适合胡问静的就是礼部了,工作少,可以偷懒,不会暴露她的无知。”
卫瓘和山涛温和的笑着,魏融神奇的回避了胡问静所有的优点,魏舒想要靠这个孙子继承家业是不太可能的,只求把他的身体调理好了,老老实实的为魏家延续香火吧。
魏舒很清楚孙子的才能,耐心的道:“混日子只是胡问静的伪装,胡问静若是想要老老实实混日子,最简单的做法应该是告病请假,直接回谯县老家,难道任尚书会阻挠她?难道朝廷会阻挠她?为了树立一个榜样而封赏的女官,根本没人指望她能够做出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他微微的笑着,不然怎么会只给胡问静九品官位?救了一个尚书的性命只是九品官,还是一个办杂物的尚书秘书令使,这已经充分表明了朝廷的态度,胡问静就是朝廷有恩必报的吉祥物,能够鼓动天下人见义勇为拯救官员就是胡问静最大的作用。
魏融想了想,缓缓的点头,胡问静留在洛阳就是心怀野望。
魏舒继续道:“胡问静不论在尚书秘书令使的位置上做的如何的出色,任恺都不会让她晋升的,朝廷也不会。一个乡品都没有的人,还是个女子,凭什么晋升?所以胡问静的仕途其实是一条死路。”
魏融点头,这点他也想到了,胡问静无才无德,绝不可能在朝廷继续晋升。
魏舒心中有些哭笑,已经点明了胡问静的真实处境以及野心,为什么魏融还没有想到呢。他只能继续说道:“胡问静想要继续升官,唯一的办法就是抱大腿。”这个词语虽然粗俗了些,但是魏舒无所谓,在几个好友之前教育孙子难道还要华丽的骈文吗?自然是怎么容易理解就怎么说。
魏融点头道:“是,所以胡问静想要攀附祖父,卫司空,贾太尉。”
卫瓘笑眯眯的在棋盘上又落了一子,一直觉得自己的儿子都是废物,有魏融做陪衬,他好像更有些能够接受自己的蠢儿子了。
魏舒笑着,伸手在魏融的脑门上虚虚得打了一下。“胡问静从头到尾没想抱老夫和卫司空的大腿。”魏融一怔。
“胡问静想要抱的大腿是皇帝陛下。”
魏舒笑着,有个憨厚的孙子很是考验自己的脾气啊,他索性全部说完,免得被憨厚的孙子气得爆血管:“这大缙天下最大的大腿就是皇帝陛下,老夫,卫司空,山司徒,贾太尉,谁比得上皇帝陛下的大腿?”
卫瓘微微摇头,这点他不大同意魏舒的判断,胡问静是个机灵的人,不可能想不到能够抱皇帝陛下大腿的人只有位极人臣的那几位,全天下无数百姓人人都想抱皇帝的大腿,有几人成功了?胡问静根本见不到皇帝,谈何抱大腿。胡问静应该只是想要随意抱一个大臣的大腿,没想到竟然被皇帝看到了。
魏融惊呼出声:“陛下?”
魏舒笑了:“是啊,陛下。”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山涛和卫瓘,两人都缓缓点头,示意这房间内所有人都是可靠的核心人员,尽可以随意说话。魏舒这才道:“陛下想要让太子继位,但是太子为人愚钝,并不适合继承大宝。”魏融点头,整个朝廷都知道太子是个白痴,白痴怎么可以当皇帝。
卫瓘咳嗽一声,道:“太子可不是白痴,太子只是愚钝。”很多官员以为太子是个彻底的痴呆儿,智力不健全,这点是绝对的误解,太子司马衷只是愚蠢的过了分,没有一点点的思考能力,除去需要费脑子思索的复杂事情,言行举止吃喝玩乐哪里都与普通人一样。这样的太子怎么能够用白痴去定义?卫瓘是坚决反对太子继位的,但是这点必须为太子正名。
魏舒笑了笑,道:“陛下偏爱太子司马衷,可是也知道太子司马衷愚钝,怕他守不住江山,所以先为太子拉了外戚做依靠。”魏融点头,太子司马衷的岳父是贾充,这外戚的分量足够重了。
“可是贾充也老了啊,只怕是熬不到太子即位了。”魏舒看了一眼山涛和卫瓘,这里三个老臣只怕只有卫瓘能熬到太子践祚,其余两个没几年好蹦了。
山涛指着魏舒笑,老家伙真是口不择言,老夫要是年轻几年一定拉你出去单挑。
魏融终于有些听出来了,小心的问道:“所以,陛下想要培养胡问静做太子的臂膀?”总觉得有点不靠谱。
卫瓘冷笑一声:“当然不靠谱,胡问静有这个能力辅佐太子吗?”山涛和魏舒沉默,能够到达朝廷的顶层,谁会认为只有熟读四书五经才能辅佐太子?胡问静没有写出什么惊世的文章一点点都不重要,若是写文章就能辅佐朝廷,左思和陆机早就是朝廷重臣了。但平心而论,胡问静真的没有露出了不起的才华。
卫瓘一笔一笔的清算:“胡问静进入洛阳之前都是小事,不值一提。”魏舒和山涛点头,偏僻小地方的事情且不说不知道具体的内情,只说事情的大小,就压根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魏融心中一抖,不值一提?暴力收租放火烧屋打死佃农,杀死街坊等等残忍的事情竟然只是不值一提?
卫瓘没有注意到魏融的异样,继续说着:“胡问静到了洛阳之后,吏部铺床,写小黄文,其实也就是哗众取宠而已,见不得一丝的能力。”
魏融对此很是认同,这两件事一点点都看不出能力。吏部铺床是行为艺术,只要脸皮厚就能做,其实洛阳城中每年都会有一些青年俊才玩行为艺术搏出位的,(裸)奔,街头癫狂,酒楼举起酒坛喝酒,大声喧哗,挡住路写诗词画画等等屡见不鲜。而写小黄文更是看不出一点点的能力,哦,好像写作角度还是很有创新的,魏融拿收藏的经典作品与胡问静的《二十四友艳行记》相比,不得不承认胡问静开创了写小黄文的流派,不愧是一代污妖王。
山涛道:“胡问静还是有一些能力的。卖官鬻狱招摇撞骗很见心机,反击陆机等人手段狠辣,在礼部扫黄也完全符合官员的手段,虽然在我等的眼中是普通了一些,可是胡问静才十四五岁,既没有家学渊源,也没有谋士,能够做出这等事已经算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了,若是悉心培养,假以时日,胡问静很有可能成为朝廷肱骨的。”
卫瓘冷笑:“若不是有陛下和贾充撑腰,胡问静能这么顺利?二十四友中陆机是个菜鸟,差点被人暗算都不自知,石崇,刘琨,潘岳难道是菜鸟?胡问静写小黄文反击确实有些出乎意料,对陆机的打击很是毒辣,天香楼前的闹剧更是毫不留情,但不说这其中少了转圜的余地,手段过于极端,只说这写小黄文的手段就真的不能破解?二十四友中真的这么多人都要脸?潘岳石崇刘琨会要脸?贾充马车扬起的灰尘潘岳石崇左思都当做享受,避都不避,这无耻程度已经世所罕见,难道真的会在乎被人成为小黄文的主角?”注1
魏融额头出现了汗水:“难道……”
卫瓘继续说道:“胡问静可以用官员的身份压制书商,潘岳石崇难道就不会?他们的官位远远的在胡问静之上,难道官大一级压死人都不懂?”
魏融的汗水涔涔而下,原本以为只是文坛的斗争竟然这么复杂?
卫瓘笑道:“胡问静能够在《二十四友艳行记》中大获全胜,只是因为贾充站在她的背后而已。”说贾充站在胡问静背后肯定是说大了,但是贾充一定暗示过二十四友和其他人不得用官位压制胡问静,不然二十四友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而胡问静扫黄的时候更不会一个官员都没有蹦出来唱反调。能够在洛阳开书店,就算背后没有一丝丝的官员和门阀势力,找个大腿出头与胡问静说和都不会吗?官场统统闭嘴就足以说明贾充和皇帝司马炎施加了压力。
魏融吓呆了:“陛下施加压力……”他为什么不知道?
卫瓘笑着:“陛下不需要表态支持胡问静,他只需要说一句‘真是有趣啊’,满朝文武谁会不识趣的打断陛下看好戏?”
魏融怔怔的坐着,明明从头到尾看着《二十四友艳行记》事件,听卫瓘一解释,为什么感觉到了火星?
魏舒摇头,这傻孙子原本就没抓住重点,被卫瓘随意的引申了几句更加不知道重点在哪里了。他继续道:“陛下想要给太子培养人手,可是有个重要的问题,就是那些人是可以留给太子殿下的。”他指了一下卫瓘和山涛:“很明显,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不可能的。”他唯恐魏融想岔了,又道:“朝廷中衮衮诸公,贾太尉,任尚书,张太常……谁不是六七十了,等待太子即位,我们这些老家伙只怕早就在棺材里了。”
“而且,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未必是支持太子即位的。”卫瓘毫不掩饰的道,朝中大臣至少有七八成不支持太子继位,司马家族枝繁叶茂,脑子正常的男丁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为什么偏要挑个最愚钝的?
魏融道:“陛下怕太子登基后被群臣……”有些词语还是不敢说出来。
卫瓘冷笑,就是这样,司马炎唯恐朝廷的大臣和门阀架空了司马衷。“前车之……”他硬生生的忍住。
房间内众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自汉灵帝以来短短百十年,权臣架空皇帝者有之,篡位者有之,司马家就是权臣掌握兵权篡位的典范,他哪里敢信任朝廷大臣?司马家掌握天下之后迫不及待的将族中的亲属尽数封王,且是有领地有军队的实封王,一副恨不得将大缙所有军队所有城市尽数掌握在手中的架势,还不是因为司马家唯恐有权臣篡夺了司马家的王朝。
魏舒轻轻咳嗽一下,道:“所以,对陛下而言,这辅佐太子的人才只怕必须从朝廷之外挑选。”
他道:“胡问静是寒门……”卫瓘失笑:“胡问静也是寒门?老魏你休要说笑!”转身看四周,道:“幸好张华不在这里,否则一定和你翻脸!”
寒门以为是穷人的意思?寒门是指家中没有出过gāo • guān,没有权势,每天没有无数车马登门拜访的“门阀”!寒门也是门阀!胡问静出身不过是乞丐,穷得门都没有,算P个寒门?胡问静如今有钱了,还有个小官的职务,她的子孙后代倒是可以自称寒门了。
魏舒也不与卫瓘争辩,改口道:“胡问静不是门阀出身,背后没有势力,不需要担心有门阀影响她的行为,又是本朝唯一的女官,想要上进就必须抱大腿,还有一些能力,如此条件简直是为太子量身定制的。陛下怎么会不看重胡问静?”
魏融重重的点头。魏舒温和的问道:“现在你知道胡问静最妙的一步棋是什么了吗?”魏融皱眉,依然莫名其妙。卫瓘和山涛苦笑,这憨厚的孩子绝对不能当官,否则死无葬生之地。
魏舒温和的笑着,心里都要哭了:“胡问静最妙的一步棋是自污了名声啊。”
“胡问静是个女子,若是辅佐太子,却取代了太子妃贾南风成了新的太子妃,贾家怎么办?”
魏融瞠目结舌,还有这个担忧?
“若是胡问静在陛下和贾充的培养之下不断地成长,却爱上了司马家的某个俊才,愿意为那司马家的才子干掉太子,助情郎登基,陛下和贾充怎么办?”
魏融刚刚快干了的汗水再次涔涔而下。
“若是胡问静成为太子的臂膀,成为六部之首,或拥有重兵,或知道太子的秘密,某个大臣忽然为其子孙向胡问静求亲,许胡问静当家主母之位,胡问静会不会就嫁了,会不会就从对太子忠心耿耿,转变为替子女谋取福利?”
魏融使劲擦汗,房间内还是太热了,他的衣服都湿透了。
魏舒看着傻孙子,这个孙子缺少正确的指点,以为世界都是单纯美好的,压根不知道人心险恶,有他指点定然可以变得聪慧的。“这还只是最普通最没有技巧的几种可能,朝廷之中人人都能想到,陛下和贾太尉怎么可能放心胡问静?”
魏融终于理解为什么魏舒认为胡问静的臭名声是最关键的一步了,失声道:“所以,胡问静的名声越臭,越是不可能嫁入豪门大阀,越是不可能成为王侯的妃子,忠心度就越是可靠。”
卫瓘摇头,魏融偏激了,区区一个臭名怎么可能尽数预防那些变化?他温和的道:“只是一个态度。胡问静从卖官鬻狱开始就在表明一个态度,她不会走‘后宫干政’的道路,不会靠枕头风,不会把嫁入豪门当做人生目标。”
魏舒和山涛缓缓的点头,虽然不知道胡问静为什么会有如此悖逆世俗的念头,但是哪怕一直追溯到胡问静在谯县的行为,都可以明确清楚的看到胡问静一直努力在把自己从“才貌双绝”“嫁个有情郎”“成为皇帝的女人”等等女性最喜欢的标签之中摘出来,处心积虑的想要让所有人以为自己是个恶妇污女。
卫瓘有些不屑,什么处心积虑,根本就是瞎搞。“若是老夫易地而处,第一要做的就是建立好名声,然后嫁入豪门。”以为拿把刀真的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胡问静那是祖坟冒青烟了,谯县都是废物,不然胡问静坟头的树已经七尺高了。老实学淑女,树一个好名声,嫁到谯县的门阀之中才是最稳妥的道路。
魏舒摇头:“胡问静一心想要当官,当然看不上那些谯县的寒门。但是入了京城之后依然不想要好名声,真是有些奇怪。”他可以理解胡问静在谯县的作为,不污早就被隔壁卖水果的强娶了,不凶残已经被门阀的少爷抢去暖床了,可到了京城之后搞个污名,一副唯恐被豪门看中被皇帝赐婚的模样,又是为了什么呢?胡问静的行为都有脉络可寻,唯有这一点无法理解。
山涛没有兴趣深挖胡问静的内心,道:“总而言之,一个名声臭不可闻的污妖王很是让陛下和贾太尉满意。对贾南风没有威胁,被其他门阀公子色诱的可能极小,真是可以放心的拉胡问静做一面旗帜啊。”
魏融愕然:“旗帜?”
魏舒卫瓘山涛一齐笑:“不作为一面吸引没有背景的年轻人投靠太子的旗帜,难道真的以为胡问静才华盖世,可以委以重任独臂擎天?”已经说了很久的胡问静目前只是官员中的普通水平,从年龄上看虽然还能突破,但那是不稳定因素,难道因为一个几岁的幼童能够写字就当做了大书法家?神童变成废物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
卫瓘笑道:“孔融不就是神童变成废物的典型?”孔融当然不是废物,但是与幼年让梨的惊艳相比,长大后不过了了。
“培养胡问静不过是贾充和陛下的一步闲棋,谈不上多么的重要。”山涛温和的道,然后又咳嗽了。若是贾充和司马炎真的以为胡问静能够成为六部尚书等等肱股之臣,哪里会让胡问静在礼部当个小官。对贾充和司马炎而言胡问静只是意外之喜,若是真的成材当然高兴无比,若是没有长大后废了,也不过是此刻小小的关注了几次,开了一些方便之门而已,并不费什么资源。
话题渐渐的深入,几人不在给儿孙辈解惑。
山涛道:“任恺有些诡异。”魏舒沉默,任恺越老越糊涂了,一连失误了几次,一辈子积累下来的名声眼看要在老年丢的干干净净。
卫瓘手指夹着棋子,在棋盘上轻轻的敲着:“任恺确实老实的过分。”任恺没有识破胡问静的假卖官鬻狱真求大腿的做法,卫瓘信,任恺已经老糊涂了。可是胡问静假卖官鬻狱的手段被揭破之后,任恺依然没有一丝动静就不太合理了,按照常理,任恺要么就老糊涂一般在家中大骂胡问静忘恩负义什么的,要么就雷厉风行的将胡问静革职查办,赶出朝廷。
可任恺什么都没有做,好像一切与他无关,这是表示任恺看穿了贾充和司马炎的计划吗?任恺与胡问静渊源极深,也没有翻脸决裂,是不是想要留着胡问静的关系,在关键的时候出手?
二十四友在天香楼前负荆请罪的时候任恺冒了出来,真是意味深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