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书房之内温暖如春,黄橙橙的铜火炉上刻着精致的花纹,仔细看,是夸父追日图,仔细思量这图画与火炉的功效,令人感受到了雕刻者的细心。
司马越端坐在古琴之后,白貂皮袄下的双手晶莹剔透,轻轻的拨动琴弦,只是这再怎么温暖如春的室内,他的手指终究有些僵硬,这琴声听着有些凌乱。
司马腾和司马模皱眉坐在一角,这终究是司马越的手指僵硬了,还是司马越的心乱了?他们二人知道司马越为什么忽然弹琴,这贾充出人意料的离开了京城,谁都猜不透贾充究竟要做什么。在争夺皇位的关键时刻竟然看不透敌对阵营的公开行动,这哪里能安心?
司马腾低声道:“大哥,贾充已经失势了,我们其实可以不用在意他的。”他当然知道这句话太无力,若是真的不用在意贾充了,他们还会为了贾充离京而烦恼?但司马腾和司马模与司马越是亲兄弟,荣辱与共,司马越若是乱了阵脚,在皇位争夺中失败了,对他们二人将是无可估量的损失。
司马越手腕用力,琴声大震,他猛然转头盯着司马腾,厉声道:“不用在意?贾充横行大缙朝数十年,党羽遍及朝廷各个角落,无数门阀真相与贾充结交,石崇是前大司马石苞的儿子又如何?刘琨一门富贵又如何?还不是要死死的抱贾充的大腿?任恺如何?司马攸又如何?还不是被贾充死死的压制住了,若司马炎没有逊位,你看司马攸能不能活着离开京城!”他越说越是愤怒,两个蠢货弟弟竟然不知道贾充的厉害?这大缙朝有多少官员是贾充提拔的,有多少官员是贾充的党羽,有多少门阀与贾充交情深厚,贾充咳嗽一声,这京城就要抖一抖!
司马越盯着尴尬的司马腾和司马模,终于意识到司马腾是为了安慰他而故意胡说的,他叹了口气,声音终于轻柔了,慢慢的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贾充真的已经微不足道,他早就被我们踢出京城回家种田了。”司马炎逊位,贾充的党羽却依然在朝廷,只要贾充愿意,这朝廷定然会引起剧烈的动荡。
司马越心中冰凉,此刻诸王争位,若是贾充有什么动作,只怕这大局又要再次激烈的变化。他想到不动声色在背后控制大局的司马骏,想到司马颙将司马亮推上了前台,深深的感觉到了局面不受控制。混账!司马家这些王侯为什么要搞这么多事?他抓起古琴用力的砸在了案几上,难听的噪音之中,琴弦崩断,木屑纷飞,昂贵的古琴成了一堆烂木头。
司马越犹自不解恨,又踢翻了案几,这才发泄出了心中的愤怒。他恶狠狠的看着司马腾和司马模,厉声道:“我一定要当皇帝!都是姓司马的,都在司马家夺取天下中出了大力,为什么这皇位要归司马懿的子孙,轮也该轮到我们家了。”
司马腾和司马模用力点头,眼神发光,司马家八兄弟都在篡位中出了大力,凭什么让司马懿一系手握权柄,当皇帝当征西王镇南王,而其他各系的子弟只能当个小小的闲散王侯?就是这封地也忒么的充满了歧视和排斥,司马懿一系的子孙都在最好的地方,而其他人的封地只能在人口稀少没什么油水的偏远小地方?就那种垃圾地方的待遇还不如他们在老家当门阀贵公子呢,那他们为什么要拼了老命让司马家夺得天下?
司马越司马腾司马模想到自己人生中的委屈、苦难以及不公平,咬紧了牙齿,说什么都要自己当皇帝,真正的享受荣华富贵一言九鼎。
另一个王府之中,司马颙和司马亮相对而坐,两人都皱着眉头。贾充老老实实的在京城待了许久,忽然在大冬天冒雪离开了京城,怎么看都充满了阴谋诡计。
司马亮慢慢的道:“贾充临走之前去了一趟大明宫。”若是贾充的离开京城是逊位的太上皇司马炎的授意呢?眼看就要过年了,忽然把贾充派了出去,而且是顶着大风雪,必然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派贾充去做。他一脸的疑问:“可是,究竟是为了何事呢?”
司马颙呆呆的看着天花板,茫然极了:“一定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可是,会是什么大事呢?”他伸手抱住脑袋,痛苦的(呻)吟,不断地喊着:“快想出来,快想出来!”
司马亮安慰道:“不要着急,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司马颙依然抱着脑袋,沮丧无比。这个司马亮果然是蠢材,司马炎在这个时候派贾充离开还能是什么事?当然是去找外援啊!司马家重新选择皇帝,大家都在努力拉拢人脉,司马炎为什么就不想拉拢人脉不想复辟?司马家有两百多个宗室王侯,若是司马炎得到了半数以上的宗室支持,这大缙的皇位难道还能落到了别人的手中?贾充一定是乘着过年,所有的王侯都在王府之内而去做说客了。
司马颙抱着脑袋,不停的道:“快想出来,快想出来。”贾充能够借着司马炎的名头拉到多少宗室?只要司马炎肯下血本,拉到百十个宗室还是很容易的,那么过年之后是不是要面对两百来个宗室的逼宫了?他心中冷笑,司马炎想要败部复活,哪有这么容易。
司马亮看着痛苦的司马颙,眼神之中充满了怜悯,轻轻的说着:“何苦如此?”这个蠢货竟然没能想出来贾充为什么要在大雪之中离开京城?答案太简单了,当然是想要辞官归隐啊!贾充的靠山司马炎倒了,只能在大明宫中度过幸福的退休生活,贾充的托孤重臣胡问静叛变了,他的儿孙瞬间狼入虎口,贾充一把年纪,原本就快要嗝屁了,你说他受了这么多的打击,能有什么感觉?当然是觉得“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心中生出仓皇和沧桑,决心老老实实回家做个富家翁,安享晚年了。
司马亮对贾充的这一番心情实在是太理解了,站得越高摔得越重,换成他肯定也受不了这种打击。但是……
司马亮的嘴角泛着微笑,若是他给贾充再一次光辉灿烂的机会呢?他心中得意,借着拿起茶盏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脸,尽情的无声的微笑。若是他找到贾充,表示只要贾充愿意支持他,愿意将贾充在朝廷中所有明的暗的党羽和棋子尽数交给了他,他声威大震,成了大缙朝的新皇帝,他就给贾充以及贾家的子弟更大的荣华富贵呢?司马亮无声的大笑,贾充一定会答应的!如此,他就在不动声色之中得到了朝廷大半的官员的支持,这大缙朝的下一个皇帝除了他还能是谁?
司马亮端正了脸色,放下衣袖,看着依然抱头苦思的司马颙,柔声安慰道:“今日天寒地冻,且饮美酒,在明日我等自然可以想出对策。”
司马颙茫然松开了手臂看着司马亮,沮丧的眼神之中流露出受了鼓励的欣喜,道:“是。”
司马亮和司马颙举杯共饮,心中同时骂着对方:“shǎ • bī!”
……
东平王府。
司马楙负手而立,呆呆的看着屋外的大雪,只觉人生也如这大雪一般的冰凉。
一个护卫低声道:“殿下,小心着凉。”将一件厚厚的大衣披在了司马楙的肩膀上,司马楙一动不动,心中只想着决不能让司马亮当皇帝。他和司马亮有过节,若是司马亮当了皇帝他一定会倒大霉。
鹅毛般的雪花飘舞,司马楙收敛心神,贾充此次离开京城定然是有大阴谋的,考虑到镇南将军司马伷刚死,四个儿子年纪轻,没什么威望,压不住司马伷镇南将军府的一群文臣武将,而且司马伷一死这将军府邸必然要裁撤,若是此刻贾充出面招揽司马伷的四个儿子和镇南将军府的一群将领很有可能就投靠了贾充了。再想到司马炎到此刻手中都握着部分中央军,贾充是不是就会带着大军勤王了?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勤王好啊,他当不了皇帝,司马亮也当不了皇帝,大家继续做闲散王爷,多好。
司马楙微微叹气,当时那个叫做胡问静的小丫头提出了轮流做皇帝的时候,他怎么可以一片公心的反对呢,他应该坚决支持的。若是大家轮流做皇帝,那么就算贾充勤王失败,司马亮当了皇帝,他也不用顾忌什么的,轮流做皇帝之下众人一定会想出一个办法限制皇帝铲除其他王侯的。
他看着大雪,意兴阑珊,他太年轻不懂事了,完全没有想到公心虽好,但是私心却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若是再重来一次,我一定选择支持皇帝轮流做。”司马楙负手而立,看着大雪许下宏愿。
……
齐王府邸。
卫瓘盯着地图,摇头道:“贾充绝不会如此不智。”贾充确实可以拉拢司马伷的儿孙和部下们,但是勤王?给贾充十个胆子都不敢勤王。镇南将军有多少手下,几十个王侯有多少手下,贾充若是敢起兵勤王分分钟就被打得找不到北。
司马攸慢慢的点头,贾充不像是敢孤注一掷的人,那么他此刻出京城是为了什么呢?他忽然笑了:“难道贾充真的是去沛国?”
卫瓘瞬间就懂了司马攸的意思,皱眉道:“贾充想要将全部家业托付给胡问静?”他们二人越想越不认为胡问静会背叛贾充和司马炎,若不是因为贾充和司马炎的关系,她的荆州刺史位置早就没了,人头说不定也被砍下来了,她怎么敢背叛司马炎和贾充?胡问静投靠司马亮多半只是离间司马家王侯的诡计,可恨司马家的王侯大多数都是蠢货,竟然只想着皇位,这么粗浅的诡计都看不出来。
司马攸慢慢的点头,道:“很有可能,贾充和司马炎都快死了,他们此刻可以托付的人只有两个,刘弘和胡问静。”
卫瓘微笑,他很理解贾充和司马炎选择胡问静而不是刘弘的理由,刘弘世家门阀出身,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机会,怎么可能铁了心抱住司马炎这一艘沉船?胡问静就不同了,司马炎这条漏水要沉的船是她唯一的选择。他想了想道:“贾充在沛国会留下了什么呢?”
司马攸陷入了沉思。沛国是贾充的封地,但是不是实领封地,贾充只有封地的产出和收入,却没有官员任免权,更没有建立军队的权利。当然,贾充这种大富豪也不会在乎利用朝廷的编制养军队。
“粮食、金钱……”司马攸慢慢的想着。这两个东西任何一个封地封国都有。
“……死士……”司马攸微微皱眉,任何一个门阀都养着死士,但是一来这数量不会很多,死士哪里是可以轻易培养的,二来贾充若有死士也该留在身边,这遥远的封地沛国在贾充的财富和权力当中无足轻重,贾充一年都去不了一次沛国,脑子有病才在沛国养死士呢。卫瓘却摇头,贾充有钱,有权,多养几个死士有什么关系?贾充多半是在沛国留下了死士和私军了。
“……谋士……”司马攸继续猜疑,然后摇头否决。贾充本身就是谋士出身,哪里需要别人给他做谋士?就算贾充想要有谋士在身侧查漏补缺,也绝不会安排在遥远的沛国。
卫瓘捋须,这贾充无子,几个女儿有不成器,想要将藏了多年的底牌托付给胡问静,以此保住贾南风和贾午的性命似乎也不奇怪。
他看了一眼司马攸,认真的道:“齐王殿下其实应该拜访贾充的。”司马攸的妻子贾褒是贾充的长女,司马攸其实算是贾充的女婿的,若是司马攸肯放下脸面拜谒老丈人,并且表示愿意照顾好贾南风贾午贾谧,贾充未必就不会选择将所有资源交给司马攸的。
司马攸看了一眼卫瓘,贾褒因为母亲的关系十分敌视贾充贾南风,而他也因为贾充力挺司马衷的原因与贾充关系不睦,只是这些都过去了,如今时局大变,何必拘泥在往日的恩怨之中,他确实可以正正经经的拜谒贾充,表达愿意与贾充修好的意愿。司马攸沉思着,他不需要贾充的私军和钱财,这些他都有,他需要的是贾充在朝廷中的人脉和势力,别的不说,只要贾充表明了投靠他,那么光禄大夫荀勖御史中丞冯紞就会立刻选择支持他,他在朝廷中的声威就会大震。
“是,本王可以拉拢贾充的。”司马攸微笑着,下定了决心。
……
一队马车慢悠悠的进了豫州地界。
贾充和胡问静在离开洛阳的时候快马加鞭,一旦出了司州入了豫州,却立刻就放缓了行程,再无日夜兼程的意思。
风雪之下,小问竹看着拉车的马匹心疼的不行,这么大的雪,人都要冻死了,马儿肯定觉得很冷。她吵着闹着给拉车的马儿都捆上了草苫,马蹄上也绑了厚厚的稻草,这才心满意足。
贾充从来没有管过这种小事,一点都不知道马匹在冬天是不是要披草苫穿棉袄,他也不屑于向护卫询问,但看小问竹的眼神且更加柔和了。他见过不少喜欢动物的小孩子,可是却没几个考虑过给马匹蔽寒的,小问竹的心地很是不错啊,就是小家子气了些。
“姐姐!”小问竹对着马车外大喊。胡问静拍落身上的积雪,从车顶翻身进了车厢,好像在大雪中静坐练习内功是有一些功效的,稍微不努力就会被活活冻死,逼得她比以往更加疯狂的催动内息流走。
小问竹扑到胡问静的怀里,问道:“姐姐,我们为什么和贾爷爷去沛国啊。”贾充就在同一个马车之内,看着小问竹很是不满:“你为何不直接问老夫?”
胡问静睁大了眼睛道:“当然是因为贾爷爷在沛国藏了几万个士卒,你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一个高高大大的古墓边上,贾爷爷在墓碑上向左推三下,向右推五下,然后巨大的古墓陡然裂开一条长长的地道,地道的两边点燃了几十个火把,姐姐和贾爷爷慢慢的进了古墓,经过了好几处机关,这才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室中,数千个披着甲胄,腰里挎着长剑,身高统一八尺的精锐士卒一齐单膝点地,一声不吭的看着姐姐和贾爷爷,贾爷爷微笑着捋须道,‘这里三千人是贾某几十年来培养的精锐,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个就能打一百个普通人。以后,这些人就是你的人了。’数千精锐士卒一齐大叫,‘见过主公胡问静。’偌大的地下室内喊声回响,震耳欲聋。哈哈哈哈,多威风啊。”
小问竹闭上眼睛想象,然后睁开了一只眼睛问道:“姐姐,古墓是什么样子的?墓碑是什么样子的?机关是什么?八尺是多高啊,还有,三千人是多少人啊?”
贾充哈哈大笑,斜眼乜视胡问静:“想得美,老夫就是真有三千铁甲壮士,凭什么要交给了你,交给我女儿不好吗?至少可以保证你不过河拆桥。”
胡问静也笑,倒贴女人倒贴财产倒贴死士的励志故事果然只有最烂的小说才写得出来。
她打了个响指,道:“问竹,我们换一个画面。”
小问竹用力点头,期盼的看着胡问静。
“贾爷爷家里啊,其实藏着一把绝世宝剑,这把可不是普通宝剑,而是一把魔剑,谁能够拿起它,谁就能够拥有吃不完的食物。”
小问竹立刻觉得很有画面感了,宝剑,食物,她都知道啊,不用闭上眼睛就能想出来。她兴奋地看着贾充:“贾爷爷,我也要魔剑。”能够有吃不完的食物就再也不怕挨饿了。
贾充捋须蔑视小问竹:“你都不给我吃黄瓜,我为什么要把魔剑送给你。”等着小问竹傻乎乎的给他黄瓜。
小问竹瞅瞅贾充,叉腰:“我才不是笨蛋呢!想要骗我的黄瓜,想也别想。”扑倒在黄瓜堆中打滚。胡问静看着在炭盆烘烤之下不是烂了就是干瘪了的黄瓜,认真的劝小问竹:“都坏了,不能吃了,给马儿吃吧。”小问竹欢快的点头:“我来喂马。”
贾充看着小问竹闹腾,心里想着胡问静随口乱说的故事,京城之中的那些王侯会怎么想?定然是想着他这次离开京城是有无数阴谋诡计。他笑得更加开心了,他离开京城是有阴谋诡计,可是只怕不是那些人想的那些。他的目光落在胡问静身上,至于胡问静与他同行纯属巧合,他要回沛国,而胡问静要去谯县,正好顺路而已。只是,胡问静为什么去谯县呢?贾充想了一下,忽然笑了,胡问静终究是不知道大缙朝的历史啊,让她碰个壁也好。
“哎呀,马儿吃黄瓜了!”小问竹欢喜的叫着。
贾充笑了,大声的道:“糟了,马儿吃了黄瓜会生病的!”
小问竹担心了,眼巴巴的看胡问静:“真的?”
胡问静板起脸:“只要你乖乖的写大字,姐姐就会给马儿治病。”小问竹立刻不担心了,做鬼脸:“我才不要写大字呢。”
……
眼看时间已经是十二月了,再过些时日就要过年,谯县的家家户户都悠闲了起来,有的忙着清理卫生,有的就蹲在家门口与人闲聊。好些店铺在门口挂上了新的红灯笼,街上写“福”字的摊子前排起了长队。
人人好像都在等着过年。
王梓晴坐在花园中,以手支额,嘴角露出微笑,却又有些惆怅,冬日的太阳将她晒得暖烘烘的,可她一点点都没有感觉到,她的心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丫鬟急急忙忙的跑进了花园,叫道:“小姐,来贵客了,老爷夫人让你去见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