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出生衙役世家,已经是第五代衙役了。衙役这个职务是相当奇怪的,在百姓的眼中是“衙役老爷”,在权贵的眼中就是一条狗,门阀子弟绝不愿意从事“贱业”,普通百姓一辈子都成不了衙役老爷。张海是顶替他老子的职务做的衙役,整个司州都是这样的,老衙役干不动了,向县令老爷推荐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业”,只要退休的老衙役不曾在什么事情上恶心了县令老爷,县令老爷绝不会反对,衙役给谁做都一样,给老衙役的儿子做就能知根知底,有老衙役指点,也不怕他儿子会在工作中出了什么差错。
张海三十岁“继承父业”,如今做了七八年衙役了,这日子真是过得太舒服了,每日只要随便去衙门晃一晃,证明今日出工了,然后爱干啥干啥去,从来没人管。这吃饭买东西也从来不掏钱,堂堂衙役老爷吃饭买东西也要给钱?前些日子的shā • rén案一定是你做的,跟老子走一趟!
可是自从司州汲郡被洛阳朝廷直接管辖着之后,张海的日子就比较难过了。
县令老爷每日都要开会,反复地强调要秉公执法,违法必究,遇到什么非法的事件一定要把人抓回来,该怎么处理交给衙门就行,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张海的耳朵都听出了老茧,有这开会的工夫,在家里多睡半个时辰多好。这每日都要准时应卯也让张海烦躁,他爹当了一辈子的衙役都不曾应卯过,怎么轮到他就要应卯了?若是他早知道当衙役这么辛苦,他就不干衙役了。
但他也知道为什么县令老爷发神经一般每日重复废话,那是因为豫州的“父撬女家案”闹的,一个小小的案件直接捅到了京城,处理的衙役被流放千里……这种小案子竟然把什么事情都没干,一文钱好处都没收的衙役流放了,shā • rén放火也不过是流放而已。如此重判透露出来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凡是洛阳管辖的范围之内哪个衙门之内没有组织会议反复讨论研究这个案件的神奇审判思路?
汲郡的官老爷们当然也是疯狂地要求下级“深刻领会朝廷精神”,上级如此,下级自然纷纷效仿。获嘉县的县令自然层层下压,要求所有衙役“深刻领会精神”,“主动多层次的深入研究”。
张海面色恭敬的假装认真听着获嘉县县令的训话,在结束训话的第一时间就出了衙门回家睡觉。已经连续几个月每日应卯了,他受够了,浑身上下都透着杀气。
前方一个女子在摊贩前挑选物品,一个男子忽然走了过来,从背后一把揪住那女子的头发,狠狠地几个巴掌就打在了那女人的脸上,那女人尖声惨叫,那男子厉声大骂:“贱人,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周围好些人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没有搞明白是非,少惹麻烦。
那男子拽着那女人的头发拖行,那女子凄厉地挣扎,却被那男子随手又是几拳。
张海怒了,以为老子不存在吗?他厉声喝道:“住手!”按住腰刀,大步走了过去。
那男子一看是衙役,不敢再走,老老实实地站着。四周的百姓都围了过来,大声地喝骂着:“怎么打女人?”“你是不是男人?”“凭什么打人?”
张海厉声喝问:“你是她什么人?为什么打她?”
那男子赔着笑,却理直气壮:“我是她前夫,这贱人竟然想要再嫁,这不是给我戴绿帽子吗?我当然要打她。”
周围的人中有人喝骂着:“既然和离了,就与你无关,凭什么打人?”有人却不吱声了,很是理解那男子的动机。有人大声叫好:“这种贱人就该打。”
张海转头问那挨打的女子,问道:“这个男人真是你的前夫?”那女子头发散乱,衣衫破裂,脸上都是鲜血和肿块,点头道:“是,他是我前夫,我们已经和离了半年了。”
那前夫理直气壮:“衙役老爷,我没有说谎吧?”转身对着其余人呵斥:“老子打老婆,关你们P事!”有围观者道:“和离了就不是你老婆了。”那前夫理都不理,继续道:“一天是我老婆,一辈子都是我老婆,我打我老婆又怎么样?”
张海皱眉,这种老公打老婆,前夫打前妻,前男友打前女友的案子最忒么的没油水了,通常是女方穷得叮当响,男方却是一个痞子无赖,衙门若是管了,只会被痞子无赖盯上,天天到衙门口闹。
他板着脸呵斥那前夫:“有感情纠纷就要坐下来好好商量,敢再打人,小心老子抓你回去。”
那前夫对着那女子骂骂咧咧:“今日就当给衙役老爷一个面子,以后别让老子看见你,记住,老子知道你娘家,你若是敢嫁人,老子杀你全家。”
张海沉着脸,却假装没有听见,骂几句而已,他何必多管。他看着周围围观的百姓,呵斥道:“都散开了,感情纠纷,老公打老婆,关你们P事。”
周围的一群人笑骂着走开,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什么问题,人家前夫打前妻属于半个家务事,关自己P事。
那女子坐在地上捂着满是血的脸,凄厉地叫:“衙役老爷,他打人啊!”张海沉下脸,这个女的怎么这么搞不清楚,喝道:“衙门不管感情纠纷,有什么事情你们关起门来自己商量。”
那女子哭喊着:“衙役老爷,我与他和离了,怎么还是一家人?我要报官,他打人!”
张海怒了,这个女人好不晓事,厉声呵斥:“这街上这么多人,他不打别人,为什么要打你?你要从自身上找问题!”拂袖就走,根本不在乎那个女子凄厉地哭喊,谁有空理会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张海大步离开,原本想要回家睡一会的,被这事情一闹睡意都没了,不如找个地方喝酒去。
人群中,一个男子脸色微变,急匆匆地挤出了人群,飞奔回家。
“发了,发了!”他大喜过望,开始提笔给金渺写信:“……汲郡获嘉县有一男子当街殴打和离之妻,衙役置若罔闻,曰,‘不打别人而只打你,你必然有错。’……不敢隐瞒,必告之官府……愿替朝廷效犬马之劳……”
数日后,张海去衙门应卯的时候,看到县令规规矩矩地站着,而一个年轻的男子冷冷地翻看案卷。他一秒钟就知道上头来人了,急忙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获嘉县县令咳嗽一声,道:“诸位,这是从河内郡的金渺金县令,大家过来见礼。”
一群获嘉县的官吏瞬间秒懂,胡问静的嫡系!众人用拜见亲爹的态度,恭敬不失亲切,热情不失礼貌地行礼,看金渺的眼神之中满满的崇敬。
获嘉县县令心态极好,大家都是县令,但是金渺直接向胡问静汇报,金渺管着一个河内郡,他才管着一个小县城,从背景到实权完全没得比,过不了多久金渺说不定就是正儿八经的河内郡太守了,所以金渺坐着他站着,金渺训话他回答,理所当然毫无疑问。
金渺抬头看着张海,道:“你就是张海?”
张海弯腰九十度行礼:“小人正是张海。”
金渺笑道:“三日前,你在街上遇到一个男子殴打前妻,你说那是感情纠纷,纵容那男子走了?”
一群官吏一齐转头看张海,张海浑身一个激灵,立马知道糟糕了,他想要否认,却知道既然已经查到了他说了什么,那就再无诡辩余地,急忙跪在地上,道:“是,小人认为只是男女感情纠纷,万事以和为贵,不宜闹上衙门,呵斥了他们几句就走了。”
金渺笑了,转头看获嘉县县令:“听说你每日点卯都会反复强调衙役要秉公执法,可是为什么就没有效果呢?”
获嘉县县令汗流浃背,道:“下官失职,下官失职……”他愤怒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海,恨不得一脚踢死了这个王八蛋,已经反复警告衙门中的所有人都要秉公执法,违法必究,为什么这个蠢货竟然纵容了这么简单地案子?
其余衙役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同样困惑极了,抓了那个男子殴打前妻的男子回衙门交给县令处理很难吗?张海为什么要“顶风作案”?
张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心中后悔到了极点,他当时心情不好,一时恍惚,七八年养成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普通百姓打打闹闹只要不出人命就不用管的习惯立刻压倒了这几个月才听到的“秉公执法”,不由自主就和稀泥了。他用力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金渺摇手笑道:“算了,小事一件。”
大堂内的官吏一齐松了口气,看来金县令还是很通情理的,不会小题大做。
金渺继续道:“那男子当街行凶殴打他人,杖二十,徒一年,罚银二十两;威胁shā • rén全家,杖五十,徒二年。总共杖七十,徒三年,罚银二十两,若是他家中交不出二十两罚银,徒刑期满后就送去挖矿,若是他家有钱,三年后出来了,盯着点,若是有任何的乖戾之气……”他看着获嘉县县令:“懂我的意思?”
获嘉县县令点头,若那男子有心报复官府或者前妻,那就钓鱼执法,让他一辈子挖矿。
张海浑身发抖,那么他呢?真的是小事一件?
“张海纵容他人犯法,与贼人同罪,徒三年,杖七十,罚银二十两。张海知法犯法,原本该翻倍的,不过与获嘉县县令的面子上不好看,也罢,看在获嘉县县令还算勤勉,只是遇到一个不怕死的,就不翻倍了。”
获嘉县县令和其余官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总算没有被张海王八蛋连累了。
金渺笑着,这么小的事情需要他跑一趟获嘉县简直是浪费他的宝贵时间,胡老大该搞一些御史什么人了,不能靠附近的官员救火。
他又看了一眼一脸悲愤的张海,笑道:“面子是卖给获嘉县县令的,不过若是你有什么异动,那我就只能直接杀了你全家了。”
张海用力摇头,比起流放几千里,这三年徒刑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金渺笑道:“这年头当官吏很容易,可是也很不容易,若是以为可以继续混日子,鱼肉百姓的,早点打断了自己的脚辞职,相信我,朝廷不会强迫伤残人士当官吏的。”
大堂内的官吏看着“小事一件”的金渺,深深地感受到了不长眼睛的愚蠢,荆州出来的官员怎么可能仁慈善良通情达理。
获嘉县县令恭送金渺离开,转头就一巴掌打在了张海的脸上:“老子天天说,日日说,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好了,坑死自己了吧?”
张海泪流满面:“县令老爷,能不能把我的家业传给我的儿子?”
获嘉县县令冷笑了:“本官没有找个理由把你全家下狱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还想继承家业,行,你立刻自尽,我许你儿子继承你的家业。”
一群获嘉县的官吏一点都没有为张海说话的意思,张海自己不想活没关系,差点连累了所有人,谁忒么的愿意替他说话。
……
获嘉县的案件再一次通传全国,司州、并州、豫州官吏对张海佩服到了极点,流放三千里的例子就在眼前,竟然还敢肆无忌惮的乱来,这世上真的有以为自己头上长角的人?
有官员反复地看公文,没有找到那挨打的前妻的片言只语,也就是说只是挨了一顿打,没有下文了?他将公文重重地扔在了地上,骂道:“我还以为出了人命了。”
一群官吏用力点头,看金渺大老远跑到了获嘉县处理这么一件小事,真的以为是闹出了人命了,没想到竟然就是打人而已。
一个衙役叹气:“为了一件斗殴案子,竟然又有一个人栽了。”其余官吏眼神中充满了兔死狐悲,只觉又挂了一个同僚,却点亮了自己的前程,真是太感谢这些白痴了。
有衙役提醒道:“以后不要用斗殴,要用行凶。”一群衙役点头,以前两个人打起来,衙门才不管什么自卫不自卫的,只要打起来就是斗殴,然后双方各挨五十大板,简单无比。以后往往不能这么说和判了,这太不符合“公平”了,肯定会坑死自己。
有官吏不停地擦汗,喃喃地道:“还好,还好,差一点,差一点。”若不是张海先暴雷,其余人绝对也会栽了进去。大缙朝无数衙门,就找不到几个衙门会认真受理前夫打前妻或者老公打老婆之类的案件的。
这些案件统统都会被衙门断定为“夫妻感情纠纷”、“家庭矛盾”,然后坚决不管。
为什么不管?因为没有任何的好处啊。
破了一件shā • rén案,破案的衙役会立功晋级;破了一件盗窃案,赃物会被贼人“用光”,无法追回;处理一件前夫打前妻案件,有个毛的好处?也就教育那前夫几句而已,签个毫无法律效力的保证书而已,既不算“业绩”,也没有“奖金”,搞不好反而会被前夫带人堵在衙门门口大骂,凭什么花时间处理这种案子?
除非遇到个别心狠手辣的渣男真的闹出了人命案,但这个时候对衙役而言也是一件好事。“感情纠纷”没有备案就没有责任人,但shā • rén案件破案就算立功,岂不就是好事了?
一群官吏叹气,以后这县衙只怕再也没有轻松地日子了,每天不是衙役主动抓人回来,就是无数刁民告状。以前可以赶出去的“感情纠纷”、“家庭纠纷”、“邻里纠纷”只怕要认真处理了。
一个衙役忽然道:“为什么获嘉县的小案子,金渺三天就知道了?”这种前夫妻打架的事情甚至都上不了新闻,老百姓顶多议论一炷香的时间,根本闹不大,传不远,金渺怎么会知道的?
一群官吏深深地思索,背脊上都是冷汗,有内奸告状!
众人看身边的同僚的眼神立刻充满了怀疑。人在江湖,谁知道自己有没有无意中得罪了人,谁知道自己是不是挡住了别人的财路,谁知道平时笑嘻嘻的同僚是不是有个小儿子想要顶替衙役而没有门路,死死地盯着其余同僚。
众人和和气气地笑着,防火防盗防同僚,古人诚不我欺。
另一个县城中,县令扼腕叹息:“我终于彻底明白胡刺史嘴中的‘公平’了。公平就是无视所有的血缘、伦理,什么父子、夫妻、情侣关系统统与案件无关,该怎么处理只谈律法。”
一群官吏点头,天下每时每刻都有案件发生,胡问静通告天下的也就只有“父撬女家案”和“感情纠纷案”,这两个案件分别代表了血缘关系、伦理关系,以往“为了家庭和睦,互相退一步”的方式不好使了。
那县令转身看一群小吏:“你们真是走运啊。”
一群小吏一边擦汗一边庆幸:“是,真是走运。”胡问静是神经病,竟然要彻底无视了一切社会习俗和人伦常情,只剩下冰冷的律法。
但是,以后做事确实反倒容易了。
一个小吏淡淡地道:“不就是不管人情不管道德不管伦理,只管律法吗?这有何难。”严格执法很难吗?以前是很难,谁知道那个强(奸)不成怒而shā • rén的男子是天津的衙内,还是宁波的外教,小小的衙役睁只眼闭只眼,被强(奸)被杀死的人又不是衙役的亲人,何苦出头惹了深不可测之人?但如今不管就是自己流放三千里,谁忒么的管那些人渣的背后是谁,只管先抓了,其他的事情关老子P事。
……
某个县城中的大街上,一辆驴车陡然停住,一个男子跳下车,抓住一个女子想要强行扯上马车,那女子拼命的惊叫:“救命!救命!”
那男子见周围有人望了过来,一边用力扯那女子上马车,一边大声的道:“我们认识,感情纠纷,与你们无关。”
一群路人皱眉,有些不知所措。但那女子实在是叫得太凄惨了,终于有路人出头大骂:“王八蛋,你说是感情纠纷就是感情纠纷啊?放手!”有人出头,其余路人立马附和,空荡荡的街上瞬间冒出了几十个人指着那男子大骂:“放手!不然打死了你!”
那男子心一慌,手上松了劲,那女子急忙连滚带爬的逃进人群之中,被一群人护住。
那男子在路人们的呵斥声中离开,嘴里犹自不干不净:“老子和她相过亲的……老子给她买过糖人的……老子打她关你们什么事……”这次没打到是因为太冲动了,没看清楚附近有多少人,下次一定先观察四周,没人才下手。他愤愤不平,男女感情纠纷,那些路人甲凭什么多管闲事?老子娶媳妇关你们P事?
一群路人安慰着那女子:“冷静点,不要只会叫,光是会叫有个P用!”“你好歹喊几句贼人抢劫什么的,不然其他人哪知道你们不认识。”那女子只是浑身发抖,抱着脑袋还在低声尖叫,人生第一次遇到被人强行拉扯上马车,什么喊“贼人抢劫”,什么“我不认识他”等等在空荡荡的大脑中完全不存在,只有本能的尖叫压倒了一切。
有人推着那女子:“快去报官啊。”那女子这才如梦初醒。
远处,一个衙役跑过来问道:“刚才谁在尖叫?出了什么事?”
半个时辰后,有人敲响了那抢人的男子的家门:“李三毛在家吗?”
那男子李三毛毫不在意地道:“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