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四年除夕。
豫州谯郡固镇县下的某个小城镇,某个破旧的祠堂前挤满了人。祠堂已经建了有些年月了,谁也说不清还是汉末还是曹魏初年,只知道有了百十年了,看那祠堂上“胡氏祠堂”的牌匾破烂的模样,只怕不止区区百十年。
有人聚在一起,看着这祠堂有些摇头:“我就没见过谁家的祠堂这么破烂的。”另一个人点头,道:“也不知道找个人管管,只要有人每日打扫灰尘,这祠堂也不会破烂成这副模样。”好些人附和着,每年除夕祭祖的时候看到破烂的祠堂总有些奇妙的想法,是不是祠堂太破烂了,所以祖宗才不肯保佑儿孙发财。
有人道:“不如大家凑点钱,把祠堂修一修。”那些嫌弃祠堂破烂,认为祠堂破烂才没了发财运的人立刻哼哼唧唧了,为了一年才聚集一次的祠堂花钱太不值得了。
有人叹气道:“今年手头紧啊。”另一个人急忙接口道:“我今年刚生了第四胎,实在是没钱。”又是一个人在人群中找着人,指着某个人说道:“听说七叔家的二十四哥今年给门阀老爷打长工,赚了不少钱,不如让他出钱修祠堂。”一群人蜂拥而去。
某个方向有人叫着:“老九,老九!”好些人转头看去,一个老者在儿孙的搀扶下兴奋地走了过来,道:“老九啊,你今年来得早啊。”那老九恭恭敬敬地道:“七哥。”
胡老七笑着:“来,坐下,慢慢地谈。”一个年轻人急忙端了两张破烂凳子出来,放在胡老七的身后,慢慢地搀扶着胡老七坐下。
胡老七是老胡家这一代的族长,说是族长,其实没什么威风,老胡家都是穷光蛋,读书人都没出过几个,既没有族产也没有族规,家族中人虽然依然在固镇周围讨生活,但是固镇周围的村子有百十个呢,大家都不在一个村子里,谁在乎族长不族长的,胡老七能够做族长也就是因为他这一系依然住在祠堂所在地而已。胡老七也就是在除夕祭祖的时候学着门阀老爷家的规矩,明明身体硬朗还能下地干活,却找了儿孙装模作样的搀扶,过一把族长的瘾。
某个角落中,有人提起了胡十七一脉,长长地叹息:“十七叔真是可惜了,竟然全家都被一个赔钱货杀了。”
其余人立刻激动了,好些人破口大骂:“若是被我看到了胡问静那个贱人,我非要撕烂了她的嘴!”有人脸色铁青,厉声道:“孽子!不孝!一定会天打雷劈的!”有人蹲在地上大哭:“可怜我的儿子媳妇还有孙子啊,全家都死了!”
当日胡问静杀了不少胡家人,这其中不仅仅有胡十七的亲子女,还有其他想着从胡问静处拿些好处的族人啊。
原本喜庆的除夕祭祖哭声四起,有人坐在地上大哭,有人拼命的大骂,只是胡十七全家都死了,想要找个人赔偿损失都做不到。
很多人幸灾乐祸地站在远处,他们的住所距离胡十七比较远,得到胡十七有个孙女当了官老爷、有地主老爷愿意奉送田地财产求亲的消息迟了,没能赶上分些好处,不想反而留了性命,此刻看着看些家中死了人的族亲真是开心极了,叫你丫的发财不记得我,倒霉就是活该。
胡老七等老一辈听见了哭闹,脸色铁青,大过年的哭什么?人都死了许久了,有完没完!但这些真心话不能当众说出来,显得太过凉薄,只能黑着脸看那几个人哭闹,有心秋后算账,却又发现老胡家无财无势,个个都是佃农,又分散在不同的村镇,想要算账都有心无力。
胡老七决定不理会那些在除夕祭祖上哭闹的不肖子孙,转头对几个老一辈道:“这祠堂太破了,瓦片也都碎了,要找人修一修。”几个老一辈麻溜地道:“那你就修啊,修好了,说个价格,我们哥几个分一分,绝不会少了你的。”
胡老七冷冷地看着一群老兄弟,认识几十年了,谁不知道谁的秉性,若是他自己垫钱修祠堂,其余兄弟保证一个个不认账,不是说价格太贵,吃了回扣,就是说口袋里没钱,等来年再补上。胡老七厉声道:“难道你们让祖宗住在这个破烂祠堂里吗?”
几个老兄弟一点都不在乎,自己都过不下去,谁在乎祖宗过得怎么样。
其余听到要修祠堂的人同样坚决反对,这修祠堂的钱怎么收法?按照人头收,有的血脉兴旺,多子多孙,有的只有独苗,岂不是有几支血脉吃亏了?反之,按照血脉收钱也是不公平。哪怕个个都答应按照人头收,有人今年发了才,有人今年吃糠,怎么收?若是牵涉到钱财的事情这么容易搞定,这胡家祠堂早就修建了,会轮到今日?
有人捣乱叫着:“依我看,不如叫胡问静修,她最有钱了。”众人哈哈大笑,附和着道:“对,让胡问静出钱,胡问静是官老爷,那是祖宗保佑她,她不出钱谁出钱?”有人羡慕妒忌恨地叫道:“听说胡问静那贱货在谯县有上万亩田地!”一群胡家人当年听说这个数字的时候真是羡慕得要死,可恨胡问静是个没良心的,亲爷爷都杀了,肯定不会分田地给其余族人的。好些人骂着:“十七叔真是不会教子孙,胡问静明明是老胡家的人,怎么就不向着老胡家呢?”有人愤愤不平:“换成别人做了官老爷,我们早就发达了。”众人又是对胡问静一阵大骂。
胡老七脸色铁青,每年祭祖的时候都提出要修理祠堂,却年年不欢而散。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其他家族的族长能够威风八面,说一句话族人都不敢反抗,那是因为掌握着大量的族田,手里捏着族产和钱财,谁不听话就没谁的份。可是作为穷人家的族长有个P啊。
胡老七带着众人恭恭敬敬地祭祀祖先,众人三三两两地退去,他却留在了祠堂之内。
那些捣乱的族人说得没错,老胡家最出息的人就是胡问静了,老胡家往前数三百年,何时出过一个官老爷了?让胡问静出钱修理祠堂应该不是问题吧?
胡老七有些心动,但是想到胡十七等被胡问静砍死、凌迟的族人,他就浑身发抖。他不曾看到过胡十七被千刀万剐,但是他听胡十七的邻居们说了,胡十七留在当地的家人尽数死得惨不堪言,尸体都不能入土,直接被扔在了乱葬岗。
胡老七哪里有胆子去找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人要钱?他心中有两种古怪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一会儿觉得自己是老胡家的族长,胡问静作为老胡家的子孙后代必须听他的,一会儿觉得胡问静是个官老爷,亲爷爷亲叔叔都杀了,怎么会卖他面子。
“爹,爹!”有人在胡老七的耳边叫着,他转头看去,是他的大儿子。
胡老七的大儿子道:“吃饭了。”
祭祀了祖先,就是全族聚在一起吃饭了,中午这一顿虽然简陋,比不上晚上年夜饭的丰盛,但是也比日常吃得要好,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胡老七应着,健步走出了祠堂,他的长孙在远处招呼着:“爷爷,这里,这里!”胡老七微笑着点头,他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但是有六个孙子,这胡家眼看是要多子多福了,可是……
胡老七微微叹气,他是佃农,他的两个儿子是佃农,身为佃农有什么钱财?他的六个孙子长大之后哪来的钱财去媳妇?哪怕就在村子里找个知根知底的,又住哪里呢?胡老七家中只有三间房子,正好自个儿和儿子们住,六个孙子长大后是怎么都住不下的。
胡老七心中恨恨地想着,若是那些族人听他的凑钱修祠堂,他就把钱拿起盖了新房子,那些族人难道还能打死了他不成?如今却是没有指望了。
一个族人大声地道:“七叔,我敬你。”
胡老七拿着酒杯笑呵呵地喝着,一个又一个的族人上来敬酒。胡老七深深地感受到了身为族长的威风,他用鄙夷地目光审视着每一个族人,胡老九有三个儿子,听说长子不成才,赌钱输了不少;胡十八今年年初得了病,吃了几服药还没好,没钱再治病,只能拖着,断断续续一年了,也没能好;胡老六死得早,留下了一个儿子,可惜这个儿子穷得叮当响,好不容易娶了一个媳妇,却只生了个女儿,眼看这一脉是要断了香火……胡老七有些惋惜,胡老六是他的同胞兄弟,若是这么断了香火未免可怜,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六个孙子,是不是可以过继一个给胡老六的儿子?胡老六的儿子再穷,只养一个过继的儿子还是养得起的,至少还有房子留给过继的儿子。
咦!
胡老七一怔,过继?他的脸上堆起了笑容,过继!
在太康四年除夕的老胡家的祭祖宴上,胡老七灿烂地笑。
一群族人鄙夷地看着胡老七,低声嘲笑着:“七叔真以为自己是大老爷了?”“不就是喊一声族长吗,真的以为自己是了不起的人物了?”“哪怕多吃一颗花生米也不至于醉成这样。”
中午的宴会结束,老胡家数百族人就在各处闲聊,等着吃年夜饭,一群妇女进了厨房开始帮忙,数百人的年夜饭是一项大工程,哪怕此刻开始动手只怕也要忙到晚上。
有人招呼着:“来人帮把手,我搭个土灶。”众人嘻嘻哈哈地看着,多一个土灶至少可以加快一些做菜的速度。
几个老兄弟想要找胡老七说话,却没有找到胡老七的人影。
胡老七的心怦怦跳着,根本等不到明天,必须立刻和两个儿子商量。他扯着两个儿子到了屋后的小山坡上,依然觉得不安全,又走了几里地,眼看山野之中四顾无人,唯有寒冷的北风呼啸,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打算将你们两个人的儿子中挑一个出来过继给别人。”
两个儿子对除夕跑到山上吹风已经很是不乐意了,一听老头子脑子有病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别人,长子立马翻脸:“不行!”次子斜眼打量胡老七:“爹,你是不是喝醉了?”哪有把自己的亲孙子过继给别人的,你丫知道为了有个儿子需要许多少宏愿吃多少韭菜吗?
胡老七诡异地笑了:“胡十七的儿子孙子都死光了……”
两个儿子脸色铁青,没看出来老子和十七叔关系这么好,竟然念着过继一个孙子给十七叔继承香火。
胡老七继续笑道:“……可是,胡问静在谯县有几万亩田地,这是老胡家的产业,若是胡问静嫁了人,这产业岂不是便宜了外人?”
两个儿子怔怔地看着胡老七,结巴地问道:“胡问……静……几万亩……你的意思是……过继给胡小七?”
胡老七笑了:“对,就是胡小七!”老胡家几百年聚集在一起,虽然穷得叮当响,偏偏人丁兴旺,子孙出身后一概按照族谱排名,胡问静的爹在老胡家的宗族中排名也是第七,日常为了与老一辈区分,在有老一辈的场合称呼小一辈就会加个“小”字,这“胡小七”就是胡问静的父亲在老胡家的称呼。
两个儿子面红耳赤,几万亩田地啊。长子慢慢地软倒,次子伸手去拉,却好无力气,同样慢慢地倒在了地上,身上因为祭祀而穿的干净衣服立刻就脏了。
胡老七问道:“你们商量一下,谁的儿子过继给胡小七。”
两个儿子立刻站了起来,这是大事!
长子道:“不如我家的三儿吧。”次子摇头:“还是我家三儿好。”两人怒目而视,几乎就要打起来。
胡老七皱眉道:“就算过继给了胡小七家,胡小七死了,依然是养在我们家,肯定会帮衬兄弟的。”没必要为了谁家的孩子过继争来争去,都是兄弟,和气生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