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刑峥大步走到了导演组边,他看上去就像是恰好遇到为宣传片于是上来询问几句,舒怀谷也是一副公事公办模样,和他疏离又礼貌地寒暄着。
咸鱼靠在墙壁上默默地观察,舒怀谷的表情有些冷漠,但孔刑峥却笑得一派真挚温和,就像是在面对他的选民似的。
孔刑峥一向是这样的,他的情绪调控和表情管理比他这个老上司要强上太多了,孔刑峥从来不会在任何场合和任何人有任何“过度”的行为,当他当上次席执政官时,孙云适已经看不透这个从前一起玩耍的弟弟了。
孙云适有些恍惚,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孔刑峥竟然会在他死亡前失控地和他吵架……
事情又绕回他们最后一次争执,也是叫人哭笑不得。
在这种时候,孙云适竟然还能腾出神来回忆一下他遥远的过去。
他脑中最先蹦出来的,竟然是他和孔秉承的小时候。
孙修绍的父母,在他刚满十岁的那一年就不幸遇难逝世了。
孙家虽然是占据了一整个星系的门阀,但血脉单薄,历代单传,孙修绍的父亲没有其余的兄弟姐妹,孙氏乍然失去了他们的皇帝,于是只能匆匆扶持幼主登基。
孙修绍的生活因此而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改变,虽然他成为孙家的新任家主,但真正的权利却不在他手中,把持权柄是最年高德劭的孙家养子们,这些祖辈甚至曾祖辈的老人就像是封建时代中那些勤勤恳恳的忠义臣子,一边是教导幼帝,一边是匡扶社稷,彼此之间还勾心斗角,一切行事准则以“稳定”为基本方针。
五年后,十五岁的孙修绍正式进入社交界,但家中的族老们一致认为他无法匹敌其余家族的老家主们,于是他们做出了一个过渡方案,那就是先邀请年龄相仿的各家小辈,用这种方式来培养小家主的外交能力。
在这一段时间里,孙家老宅几乎就成了贵族小学和初中部,除了顾家坚持军事集训不放人外,孙修绍愣是把星际联盟中的所有家族的小辈都过了一遍,见客见到麻木,他原本就早熟的性格又被磨得耐心了不少。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孙修绍遇到了孔秉承,然后就开始了和这个孔家弟弟一起学习的少年时光。
和一代单传最后还绝嗣的老孙家不一样,孔氏一向是枝繁叶茂热热闹闹的,孔秉承的堂表兄弟姐妹多得能把他埋起来。
当年的小秉承比他还小五岁,孔家又喜欢把人堆做一堆往前送,那时候小短腿的孔秉承挤在人数庞大的同辈兄弟姐妹中,非常的不起眼,孙修绍在最开始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弟弟。
说起来孔秉承的童年并不幸福,他的父亲因战乱而遇难,他的母亲又因为精神疾病自杀,他自记事起就被养在孔家老爷子的膝下,虽然生活优渥,但是关爱就不要想了。
孔老爷子事务繁忙且精力不济,再加上孝子贤孙围绕膝下,他对孔秉承的关怀自然就被分薄到几乎没有的地步。
而孙修绍第一次和孔秉承的独处,是因为他发现了这只小豆丁在他家的院子里躲着人小声哭泣。
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就蹲在灌木丛里低着头掉眼泪,而且他就算是哭也不发出声音来,就是捏紧了小拳头,垂着头,脊背微微颤抖寻常的女士见到怕是心都要碎了。
在孙云适的记忆中,孔秉承这辈子大概也只哭过这么一次,
偶尔瞧见这一幕的孙修绍倒是保持了一颗完好无损的心,他当时只以为这世交家的孩子是被绊倒或者划伤了,于是赶紧上去把人抱起来问:“你怎么样?”
小孩子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他,也不说话,就是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孙修绍更担心了,于是他就把这孩子顺回了自己的卧室,用仪器上下仔细检查一遍后才发现……嗯,没受伤。
小孩子的情绪总是不稳定的,孙修绍很好脾气地哄着这个孩子,男孩认出了他的身份后倒是非常配合,直接告诉了孙修绍他的名字和哭泣的原因。
这男孩是孔家的孩子,名字取得和孙修绍一样别致,他养的宠物小狗在一日前死去了,这确实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而孔秉承在哭累了后倒是直接就在孙修绍的床上睡着了。
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初的相遇,这件事也成了他们一起学习的契机。。
在当时的星际联盟中,家族教育公认最好的是孔顾孙三家,其中顾家的孩子从小就在军营里生根发芽,不到二十岁不允许离开军营;孔家则是建立了神秘的族学,即便和孔秉承一起长大,但孙修绍对他家的族学还是不甚了解,只知道规则森严;至于孙氏——孙家的养子养女是从庞大的基数中挑选出来的,再加上家臣式的严格教育,那效果也是为人称道的。
孙修绍打小就发现孔秉承的学习能力异常强悍,有的时候他这个做哥哥的反而还不及弟弟,而且孔秉承小时候特别刻板,平时一副苦大愁深的模样,见到他必定是毕恭毕敬,很少能见到他流露出符合年龄的情绪。
也不知道孔家是怎么养孩子的,若是要论早熟,五岁时的孔秉承吊打五岁的孙修绍。
孙修绍见不得这孩子整天板着一张脸,他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逗孔秉承,这样坚持不懈地持续了五六年,在他离家进入联盟军校前,这孩子终于会笑了。
总而言之,非常的有成就感。
*
军部资料大楼,大厅。
舒怀谷拿着剧本这样说道:“……构思就是这样,分镜和框架都已经得到了审核通过,这个场景补完后就差不多完成了基本构架,还有就是后期配音。”
导演立刻附和:“没错,就是这样,我们的配音打算请……还要录入……”
孔刑峥一边微笑着轻轻点头,一边恰到好处地配合:“……原来是这样……不愧是享誉联邦的导演……那么我就期待着……”
这些套路,即便过了千年也还是一样的。
孔刑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良好的修养让他笑得一如既往的亲切,他开始轻轻拨弄袖扣,但连这个无聊的动作都被他做得优雅极了。
舒枫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装模作样的虚伪之徒,即便是重获新生,这位上将也从未更改过他的处事方式,舒枫不是不懂谋略,但他宁愿把所有的计谋和考量都放在战场和任务上也不愿用来做一些别的考量。
简直是和顾清一样的——莽夫。
孔刑峥实际上并不在乎舒枫这种眼神,前世今生他已经习惯了太多旁人的目光,那些敬仰的、爱慕的、渴望的、恐惧的、憎恨的……人们把一切感情投射到他的身上,而他必须承载这些杂乱的情感,因为这是他的责任与义务。
孔刑峥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大厅中的所有人,他没有错过任何一个人的表情,尤其是舒怀谷的。
主演是成名已久的几名演员,群演则是姿容俱佳的年轻人,他们的视线都非常相似,是孔刑峥最常见也最熟悉的仰慕和赞叹。
唯有靠墙角落里的站着的人垂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孔刑峥立刻锁定了他,只不过他紧接着又看到了这个人脖颈上的墨绿色颈环。
是一位Omega……有可能是因为羞涩或胆怯?重生后很少有敢于与他对视的Omega,就像是前世没有几位敢与他对视的淑女一样。
舒怀谷仍旧是那副死样子,仿佛和他聊天是什么不得不完成的义务劳动,孔刑峥倒是还有耐心再和他耗一耗,只导演开始惶恐起来,似乎是生怕他挑出了什么阻碍拍摄的重大错误。
……罢了,反正他今日来为的也不是舒怀谷,不过是恰好碰见而已。
孔刑峥对几人颔首致意,随后进入大厅后的通道,转而去往双子楼的另一半。
当他所处的空间里没有外人后,秘书开始低声地向末席执政官汇报封锁条例——虽然航线还是对外开放的,但实际上早就被埋下了天罗地网,行政部在检测航道上动用了AI朱雀,朱雀最擅长的就是信息检索。
更何况还有01在无时无刻地筛查,假如孙修绍想跑,他绝对会露出尾巴来。
“保持监视……替我给首席阁下发送信函。”孔刑峥略组织了一下措辞,“……就这样写,01现在还在可控范围内,而约束01的方案我会尽快完成。”
秘书低低应是,随后带着这个信函转身就走,现在的天网就是01的老家,关于01的所有消息都不得不采取物理配送的方式传递。
孔刑峥踏上入电梯,玻璃门上倒映出了他的倒影,身着墨绿色制服的男人正冷漠地望着自己,他随手整理着完美无缺的袖扣,仿佛它们所在的位置有什么不合适似的。
只要孙修绍还老老实实地待在首都星上,他迟早会被他揪出来,这个忘记了星石,又忘记了01特殊性的家伙……把乱七八糟的事情丢下之后潇潇洒洒地一跑了之,真是好不快活。
呵,到时候也别怪他不客气。
孔刑峥看着玻璃面上映出的倒影,他不知何时又笑起来了,但这一次的这个笑容可不是他拿来当做面具的表情。
只要一想到孙修绍被捉出来之后的表情……孔刑峥那自上辈子联邦成立起就静如古井的世界终于被打破了,他的心中竟慢慢涌起一阵兴奋的期待来,像是被投入了石子而荡起的涟漪。
也许之后我们就又是同事了,但这一次却换成了他来当长官。
修绍哥,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再一次见到你啊。
*
孙云适并不知道孔某人心里正在盘算着什么危险的念头,他此时是又困又饿,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拍摄。
咸咸孙不会在宣传片中留下自己的影子,同样也不会被大厅里的记录仪捕捉到清晰的面部图像,可这对于一个困得要死的人来说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以至于孙云适不得不感慨当年,要是搁他上辈子,熬个一天一夜根本不算什么。
正午时分,孙云适终于找机会溜出了大楼,滚回一艺宿舍补眠。
一艺的Omega宿舍楼里十分热闹,学弟学妹们频繁地进进出出,外卖与送餐寄到各个宿舍门口,这个点应该就是下午茶了。
孙云适回到空荡荡的宿舍,杨静静平时有囤货的习惯,在她搬走后给他留下了好几箱速食、零嘴和日用品,但饥肠辘辘的咸鱼没有去看这些东西,他翻出营养剂给了自己一针,随后躺入了医疗舱里。
昨夜的头疼虽然已经恢复了,但为了避免后遗症,他还需要再过一个深度催眠来保险。
能收集的资料都已经准备整齐,接下来……就是等待和辅臣见面的时候了。
谁能想到呢,他竟然有一天要进入极乐的地下楼层,深入了解这个首都星上的灰色中转站。
*
军部资料大楼。
孔刑峥抵达了目的地,他用自己的权限拿走了联邦最初一百年内的所有科研档案,而这些东西都是云绍急需的。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才,虽然云绍此人高傲放肆,但在精神力的研究方面孔刑峥非常信任他。
他们重生的原因目前还不明朗,但是云绍已经在全力研究这个课题,现在他们急于把孙修绍揪出来的动力也包括这个,当年是孙修绍一个人直面了硅基生命的反扑,那个时候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连和他同调的01都因被屏蔽而没有记录。
对于重生这一点,云绍的初步猜测还是和精神力有关,因为除却孙修绍,重生的五人正巧就是当年保管星石的人,而现在星石丢得七零八落,即便01已经在集中回收,但这仍旧导致研究进展异常缓慢。
要是能找到修绍……
资料室的大门在孔刑峥的面前打开,他按捺下了满心混乱的思绪,大步走入了大门中。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前世的那些事情。
*
孔秉承的幼年,充满了苛刻的条例与规则。
每一个他所见到的人都在对他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从祖父叔父到兄弟姐妹,从族学教师到安保仆佣,每一个人。
“孔家的孩子,就是这样的教养吗?”
“祖父膝下培养的弟弟,怎么会是这样糟糕的孩子!”
“我们可是你的兄长和姊姐,难道不能对你指点一二?”
“秉承,你的名字可是被寄予厚望的,切莫让祖父失望!”
“为什么连你的弟弟妹妹们都不如?”
……
孔家的孩子生来就踏入了家族的训练场,他/她要和他们的兄弟姐妹们共同竞争,分薄长辈扔下的奖励,就像是一群小狼学着去撕咬猎物。
虽然同样是拥有一片小星系的大门阀,但和孙家不同,孔家相信血脉,而他们枝繁叶茂的族谱也足以支撑这个信念——每一个血脉的分支都是未来的有生力量。
不论孔家孩子的出身如何,他在晓事后必须进入族学,然后把家族的信念刻入各自的骨骸血肉。
在未成年时他们就订立未来的领域目标,然后针对这个方向培养,最后为家族抛洒热血,鞠躬尽瘁。
孔氏族学的气氛永远都压抑到了极致,所有的一切都和学业挂钩,从生活质量到个人尊严隐私,外人只道孔氏族学神秘优秀,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就像是在训练狗和狼一样训练小孩。
在这里,最频繁的体罚制度是鞭刑,每年打断的鞭子足有数十根,因为教学而死的“教学器材”就更不用说了,这残酷的理念刻在每个人的骨骸中,学业优异者是未来的新星,学业低劣者是烂泥里的臭虫。
孔家的孩子需要学习的内容涉猎极广,天文地理,历史人文,器械理化,竞技礼仪……这些课业中,当然还有shā • rén的技巧。
乱世里的门阀,教什么都不会忘了教shā • rén的。
孔秉承在五岁时正式进入族学,十岁时第一次随着家族出访孙氏的星系,这也是他记忆中童年里最后一次哭泣。
那是孔氏族学的一门特殊课程,刚入学的五岁孩子会在族学的指导下养一只刚出生的小狗崽,不论是喂养、照顾还是洗漱都必需亲力亲为,然后在他们十岁那年,这些孩子要被逼迫着亲手杀死这只宠物。
没有人知道这门残忍的课程是谁设立的,但所有孔家的孩子都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都要经历这么一遭折磨。
孔秉承不敢在孔家的族学中流露出丝毫的软弱,但当他在孙家老宅中独处时,到底还是忍不住发泄了情绪,却没想到竟然会遇到孙家当时的小家主。
大概就是这点可怜的缘分成为了他们之间的桥梁,孙氏率先表达出了善意,于是孔氏接过了橄榄枝,在此之后孔秉承就开始了两边倒的经历,上一个月他跟随着修绍哥修习课业,下一个月就要在族学里面临血肉横飞。
当时的孔秉承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当做手足,他真正承认的哥哥只有孙修绍一个人。
……假如一切就这样继续下去,那么他们也许会是一辈子的挚友,胜似亲兄弟的那种。
但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假如”的。
那是在孙修绍二十岁生日的时候。
当时的孔秉承已经十五岁了,他很认真地为他的修绍哥准备了生日礼物,如今的孔刑峥早已经忘了他当时准备的是什么东西了……好像是他亲手组装的机械表?总之就是那一类手工。
当时孙家老宅的许多书房都是直接对孔秉承开放的,于是他藏在修绍哥最常用的书房里,想要在这里给他一个惊喜。
这一间书房是完全沉在海下的房间,透明的四壁外就是海洋,鱼群自由自在地绕着这里游弋,地板也是透明的,向下望去时看不到底,只有沉静深邃的海水与深渊一般的黑暗。
这间书房不仅是孙修绍最偏爱的,同时也是给了孔秉承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他们常常在这里一起上课,每当课间休息时,孙修绍就会指着徘徊在墙外的鱼群一一介绍,他能生动地介绍着这些游鱼的名字和它们的祖先,活灵活现地描述这些鱼类在它们生物链中的地位,而不论孔秉承提出什么问题,他都会耐心又温柔地帮他找到答案。
孔秉承喜欢极了这样的时刻,当他的修绍哥在讲述海洋的传说时,那双黑色的眼眸仿佛月夜下的海面一样瑰丽,这双眼睛的主人和他的故事一样吸引人,只要是修绍哥所说的,不论是海洋中诞生的美神或者诱惑着海船的塞壬……都美极了。
但在那个生日,那藏在标本架与垂帘之中的孔秉承却不会知道,他即将迎来狭隘认知的第一次转变。
电梯井的响声打破了一片寂静的书房,孔秉承立刻熄灭了所有的灯,少年人本想用这点小把戏吓唬他的修绍哥,而当电梯门打开时,他却听到了——他并不陌生的声音。
水渍的响声,低哑的嬉笑,随意推开的桌椅,以及衣料的摩挲。
孔秉承是见过孔家的兄姐们是怎么放肆玩耍的,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不大的书房中容纳了三个人,但就是没有人点灯。
孔秉承放轻了呼吸,透过垂帘之间的缝隙,他看到了——
月色透过浅浅的海层照亮了这个昏暗的书房,海水的波纹被薄纱一样的光晕印在地板和墙壁上,成年男子那挺拔的背影在这水波的纹路中白得刺眼,肩背上流畅的肌理在劲瘦的腰肢处收束,他的手臂撑在书架上,小臂的线条像是被钢笔勾勒过一样清晰,海浪般的起伏间,那后背的蝴蝶骨振翅欲飞。
孔秉承自然而然地忽视了那个女人,他的眼里只看到了孙修绍,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修绍哥,并不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圣人。
他的神龛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