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陪在曹木身边儿,曹木回光返照那时恰在晚上,看着睡在一旁的纪墨,抬手把人拍醒,跟他说:“我知道你想留名,咱们交出去的琴上,我都留了你的名字……”
他说出自己是如何在髹饰上做手脚,让看着简单的花样之中隐藏了文字,不是那种把文字画成花,而是加了一层,若是髹饰纹样略有破损,就能看到下面一层是隐了字的,一个极简的“墨”字。
“师父?”纪墨不明白,他一开始是用千古留名的诱惑力来说服曹木参与研究的,就算是要留名,难道不是留他的名字吗?
比起这些本地的,被系统认可的拥有制琴技艺水平极高的人,纪墨觉得自己这样的后学末进,就算要留名,也是应该排在后面的。
“我的名有什么好留的?朽木如斯,不如彻底腐烂……”
曹木的脸上一片通红,不知道是烧得,还是血全都涌上了头,他看着纪墨,目光之中有些认真,有些遗憾,“你很好,真的很好……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那么想要千古留名,你……别如我一样,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很多话,都不能继续,半途而止,零零碎碎,纪墨的手被他拉着,那种热度替代了力量,他看着曹木,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这种时刻,笨嘴拙舌,眼前发酸,只拉着他反复重复:“师父,你还有我,不是没有牵挂,还有我,你坚强点儿,会好的……”
消除感染也许是要用青霉素,青霉素是哪里来的?发霉的橘子皮?纪墨想到自己小时候看到过的小故事,然而故事之中不会告诉他如何专业地提取青霉素,模糊的印象还是那单薄的画册页面。
“我这一生啊,活得痛快,痛快啊,痛快!”
曹木忽而笑起来,大笑声并没有想象中大,裂开的嘴角努力凸显喜悦,目光明亮,他长得其实不难看,五官也端正,然而,一直驼背的他,很少有人会认真看他长得如何,似所有人都默认了驼背的人必然容貌也猥琐,气质也猥琐,好像那永远无法直起的脊梁骨,就应该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指指点点,议论鄙视。
“师父——师父——”
干裂的唇有些苍白,笑得太过剧烈,裂开的口子之中似有血色,曹木闭上了眼,还带着笑容闭上了眼。
屋外的冷风吹过窗棂,呜呜咽咽,与室内压抑的哭声相合,泪眼之下,全是荒诞,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为什么是这样?
“是。”
激荡的情绪被那只有自己能够看到的屏幕平复,纪墨看着呈现在面前的考试题目:
不出所料,果然是这样的题目,看到那雪白的试卷,不自觉平静下来,心笔直书,早有准备的文字一行行呈现在卷面之上,逐渐填满了空白。
一张卷子做完,再看面前,曹木侧身躺着,高枕垫着他的头部,面带微笑的样子像是还在看着他,闭上的眼似随时都会睁开,屋内没有点灯,全凭透过窗纱的朦胧月光照亮,在这样的光下,知道这人已经死了,身体都凉了,心中却全无惧怕,只有伤感。
还有些荒诞的悲凉,为什么呢?明明不应该这样突然。
有些愤然之气还不能平复,纪墨选择去考试,这是他最擅长最习惯,最能够通过考试找回冷静的状态。
紧随其后的选择再次呈现在眼前,作品,选什么呢?以此时来算,合金丝做琴弦的琴应该是最高技艺了,但纪墨任性地不想选择这张琴,他选择了七色琴,仅次于合金丝的特殊了。
那张七色琴最后也献给了王爷,作为他制作过的唯一一张,加上曹木的那张,两张而已,还是有很大可能被王爷列为陪葬品的。
一想到曹木,他就想到曹木临死时候的叮嘱,一向聪明的师父竟然那么傻,什么千古留名啊,他想的从来不是这样的留名,但,又该怎么跟他说呢?
“五十年。”
七色琴足够新颖特殊,却也仅仅是新颖特殊而已,在合金丝制成的琴弦能够发挥更好的音色之后,它必然就是要被扫入历史堆中的旧物了,充其量只是具有一些可能留下记载的特点。
飘然欲仙的感觉袭来,视角迅速被拉高,飞速拉高,快速划过的光影如时间线的抽象化,等到眼前画面静止,重新恢复清晰的时候,他已经身处一处陌生的宫殿之中,宫殿有光,正是白日,从窗格子洒进来的光,让周围的陈列架都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光影。
陈列架上是各色的乐器,有琴,有筝,可供敲击的编钟列在两侧最后,其前的展示架上则是各色的乐器,有的光亮如新,有的却很有年代感,纪墨很快发现这些乐器并不是随便摆放的,笛箫一类,集中在一侧,然后是琴筝这样的乐器是一类,还有箜篌琵琶等乐器归为一类,另有些很难一眼判定是怎样使用的乐器归为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