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亮时,灰黑的冻土已消失在地平线尽头,苍翠的绿意逐渐成为漫天山色的主调,两百年多年来,树林野蛮生长,逐渐将人类活动的痕迹吞噬,路面被庞大粗壮的植物根系爬满,破碎的水泥墙上钻出茂密的树冠。
想要穿过这片破旧与莽荒共存的大地,只有两种办法。
要么用阿尔法消灭所有拦路的障碍,但铺天盖地的动静很容易引来附近的凶兽和敌人,在眼下前有埋伏后有追击的情况下,实在不宜自己暴露行踪。
于是周立简将机甲藏在了废旧的楼宇中,拎着黑剑去砍树枝,又团起叶子裹上泥浆,给机甲做了精细的伪装。
等他忙活完,那台四五层楼高的机甲已经深藏在楼与楼的间隙里,完美贴合环境,金属的光泽被泥浆覆盖,一点也瞧不出样子来。
周立简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左右走两步审视着自己的创作成果,“你看,我手艺还不错吧。”
他说话还不利索,因为碰到了嘴里的伤口,最后几个字疼得变了调。
伏雪焰站在一侧,抱着手冷漠旁观,目光掠过周立简的额头,上面擦出来泥痕一条一条,滑稽又狼狈。
周立简没得到回答,讪讪地摸了摸后脑,“那个……我们该走了,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
伏雪焰终于走近过来,却是抓过周立简手中的黑剑,仔细裹进布包里,认真系在自己背上,然后把周立简扔在身后,自顾自地大步出发。
脱掉了不方便的高筒长靴,换上外骨骼,她行走起来大步流星,越发自如。
周立简望着她背影轻叹,提步追了上去,追还差到两三步的距离时,就缓下速度,尽力跟她保持一致。
“消消气吧,之前的事,我很抱歉。”周立简说。
尽管他觉得,受害者好像大概应该是自己,但作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他不觉得道个歉有什么为难。
“我没有生气。”伏雪焰淡淡说,可她还是没有回头。
周立简默默垂下眼,一脚一个印子,严丝合缝踩在伏雪焰的脚印上,明明是两个人走过,泥地上最后只剩下一行足迹。
这份尴尬一直持续,从整个白昼,到日落入夜,他们找到藏身处休息,那是排规整的砖房,墙缝里长满青苔,更是将房子掩护得严严实实,历经两百年风雨还未倒塌,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而能信步穿过野地,从一片茂密灌木后面找到这间砖房的人,就更是神奇中的神奇了。
周立简翻遍了各个犄角旮旯,伏雪焰眼花缭乱地看着他变魔术似的,凭空拿各种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
砖后藏着锅,门外埋着灶,树上竟然还挂着睡袋,眼看周立简蹬着外骨骼准备爬上去,伏雪焰抢先一个纵跃,鸟雀般飞上枝头,取下袋子,放在他跟前。
周立简弯腰,拍打上面落满的灰尘,颇有些怀念道:“以前鸿洲堡很穷,衣食住行什么都是问题,nfn1可以用营养液和食品袋,发展为极北荒原的核心堡垒,但旧人类却不行。我只能带着搜索队出来打猎,在交通要道上伏击过往的运输队,一开始没有经验,总是扑空,后来才慢慢开始有收获。”
他回头朝砖房扬了扬下巴,“这就是我们其中一个据点,有一次遇上兽潮迁徙,后路也被截断,我们在这里足足躲了一个月,周围的草皮都快吃光了。有几次,地震像波浪一样绵绵不绝,噬兽群就从很近的位置穿过,我真的以为会全军覆没,一宿一宿地抱着黑剑,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伏雪焰依旧面无表情。
周立简终于没话说了。
他把锅灶架好,大致打扫出块干净地方来,铺上睡袋。
“你先休息。”他对伏雪焰道,“我去打点水,这附近有个井,是我们自己挖的,虽然不知道这么多年了还在不在……吃的倒是应该有,那边的林子里有很多果树,还有很多吃水果维生的小动物,你喜欢肉还是水果?算了,我还是都弄一点……”
“周立简,我真的没有生气。”伏雪焰突然说。
她好像酝酿了很久,终于说出口后,随之长长松了口气,同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颓丧感。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伏雪焰低下头,修长的脖颈微弯,一双杏眼茫茫然瞅着地面,就好像在灰尘里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我最近不对劲。”
怎么感觉她比自己还委屈?
周立简耐心地注视着伏雪焰——好像面对她时,他永远是如此宽厚宁静,如同大海,可以容纳下任何事物。
“类人的精神状况,通常以识海的具象作为标准,越是平静无波,精神力越稳定,控制起来也越精确。”伏雪焰深呼吸道,“可是近段时间,我的识海不再平静了,时常会起风浪,在西口002号站的最后几天,甚至刮起了风暴,电闪雷鸣,旋涡席卷,好像识海里藏着什么鬼怪,让我非常不安,必须很努力才能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去破坏周围的东西。”
于是周立简顺势问:“是什么让你这么不安。”
他得到了一个异常简短的回答——
“你。”伏雪焰说。
“我?”周立简讶然。
“那时候,我一个人待在研究站,以为你不会来了。”伏雪焰眉间蹙起川壑,“每次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感到绝望,比濒临死亡时还要绝望,当时我就想,我再也不要相信任何旧人类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全盘托出,“陈亦,也是我故意引回研究站的,如果你真的骗了我,那我必须自己想办法尽快离开荒原,所以……我可能利用了她。”
伏雪焰说到这里,难堪地飞快瞟周立简一眼,什么都没看清呢,又把头压得更低。
“我以为你回来接我,我的识海就该平静了,可是完全没有,它反而变得更加汹涌狂暴,血统和基因里潜藏的记忆翻涌起来,有好的也有坏的,还有很多邪恶的念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常年的习性,让伏雪焰不会做出过于扭捏的姿态,语气也还算平稳,只是周立简已经能体会到,她内心究竟是有多么忐忑不安。
一想到这些情绪大半还是因为自己,周立简心里一抽,不由自主拉过伏雪焰来,将她怀抱住。
这个拥抱堪称正经规矩,周立简双手扶住伏雪焰的背,轻轻拍抚,“对不起,是我的错。”
伏雪焰眨巴一下眼睛,下意识学着周立简,环抱着他宽厚坚实的背脊,拍抚回去。
然后她忽然发现,识海的波涛缓和了许多。
“让你过快接触了旧人类的世界,却忘了许多黑暗和残酷也是我自己亲身体会过,并且深恶痛绝的。”周立简紧紧闭着眼睛,将脸埋在伏雪焰肩膀上,“是我来得太晚了,让你被迫一个人面对这些。”
“其实……也还能应付。”伏雪焰歪了歪头,他的短发戳得她脖颈发痒,“只是其他类人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状况,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做参照物……”
“没有参照物。”周立简抬起头来,“你是特别的那个。”
“因为别的类人不会有这样的情绪波动?”伏雪焰却显得懊恼,“我的精神力不再合格了。”
周立简努力宽慰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标准要求自己?你又不是流水线上下来的机器,也不是打了代码的阿尔法……”
没想到伏雪焰蓦然抬起头,“我就是有代码的。”
“啊?”周立简还真忘了。
“fxy2230。”伏雪焰认真道,“培养舱里长大的完美体,用一样的营养液,学习一样的知识,进行一样的基因改造……确实是该一模一样的,就连fxy2230,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代码,会有人被淘汰,最后剩下的人获得它的代码权。”
“可你就是特别的。”周立简强调,“你叫伏雪焰。”
“可以有很多个伏雪焰。”她好像钻进了牛角尖,非要为这个问题执着下去不可,“所有fxy开头的代码,都是伏雪焰。”
“不,伏雪焰是我取的名字。”周立简坚定道,“我为那个在雪地艰难爬行,无论如何也想要活下去的人,取的独一无二的名字。”
伏雪焰目光灼灼,盯着他不吭声。
“因为你是不同的,所以你才会有那么强烈的求生欲,我见过许多类人,他们会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毫不犹豫放弃自己的生命,可你不会,你身上有极其顽强的力量。”周立简越说越激动。
那是连他都欣羡的东西,怎么能够容许质疑?即使是她自己也不行。
“你能与我沟通,学习旧人类的文化,发现血脉里隐藏的记忆……那都是你的特别之处。”周立简哀然望着她,“也许你会觉得彷徨,因为周围没有任何与你相似的同类,但我向你发誓,这些不同之处不会伤害你。”
“可是我会伤害别人。”伏雪焰喃喃道,“陈亦,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一开始我只想利用她,就像你利用我一样,我以为旧人类都是骗子,那么我骗人也无可厚非,反正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糟糕。可是后来她真的把我当成朋友,她还告诉我她的名字,而且你也真的来了。”
她苦恼地皱起眉,满脸都是纠结,“我很多事不懂,却不能原地踏步,我也许做错了很多事,可是我自己真的不明白。”
周立简再次拥住她。
这回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用上了力量,将伏雪焰往他怀里按,左臂都露出青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