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澹澹的声音,在殿中回响着,宋文毅站在原地,心中一阵叫苦不迭。
这话问的是他吗?
是,也不是!
答话的是他,但是,身在御前,如果真的敢说自己的看法,那就是活到头了。
他的看法是什么,压根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的看法是什么。
这件事情,在宋文毅看来,无非就是一些乡绅趁火打劫,低价强买田地而已,每到灾年,这种事情层出不穷,即便不是灾年,寻常时候,这种事情也常见的很,并不稀奇。
但是,就单是看天子专门提起此事,就知道,在天子心中,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常事。
所以,天子到底想要做什么?
宋文毅脑子飞快的转动,说到底,他和天子的接触实在是太少,所以,只能在有限的信息内去做判断。
冷静,冷静,冷静!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
快速的将自己被召见之后的细节回顾了一遍,宋文毅很快隐约理出了一个脉络。
应该说,宋文毅能够被派遣到辽东做镇守太监,说明他的能力,还有在宦官当中的地位,都不可小觑。
之所以今天在御前屡屡吃瘪,其一是因为离京的时间太长,对天子的了解太少,其二便是他这次回京的经历影响了他的判断。
说白了,外头的那些流言,宋文毅虽然不信,但是,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影响了他,让他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被调回京师,是受到重用的标志。
但是,真的回到京师之后,他面临的,却是这么长时间的冷落,甚至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
好不容易四处找关系,最终得到了召见,可结果,先是天子一口否了会将他调入司礼监的流言,随后,又将他派去管理皇庄。
如果说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但是,他看了握着皇店的王诚的阔绰之后,再看自己的皇庄,心中的落差自然更大。
这诸般原因叠加起来,才让他如此大失分寸。
可是,当他在天子如此巨大的压力之下,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思路却比往常更要清晰的多。
首先就是最让他失方寸的,天子召他回京,到底是要重用还是旁置冷落。
先前各种各样的流言,以及进宫之后的遭遇,让他不停地左右摇摆,但是仔细想想,这都是无用的担心。
无论是要重用,还是要旁置冷落,都总该有个理由。
宋文毅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论出身,他勉强算是金英的人,虽然说,如今金英被打发到了南京吃斋念佛,但是,从天子提到金英时的口气来看,他老人家至少对金英时没有恶感的。
所以,不存在什么因为派系原因,惹得天子厌恶他。
刨除掉这个原因,他在辽东当镇守太监这段时间,虽然不敢说干的怎么好,但是,也算谨守本分,没有妄自干涉地方的军政事务,就算不提功劳,可大错绝对是没有的。
既然如此,如果不是有人在天子耳边说了他的坏话的话,那么,天子就没有理由突然将他召回京师,只是为了旁置冷落。
至于最后的这个原因,宋文毅自忖,如今得宠的这些人当中,他都没有的罪过,所以大概率也可以排除。
而如果说是这样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天子调他回京,至少是有意要好好安置他的。
虽然说这段时间可能有所冷落,但是,天子肯召见他,说明还是要用他的。
至于用在何处,自然是皇庄无疑。
但是,问题就在于,天子刚刚也说过,他老人家潜邸时,郕王府的田庄并没有多少,就算是现在皇店日益庞大,但是,兼管着几个皇庄,对于王诚来说,应该也不算太过费事。
毕竟,不管是皇庄还是皇店,都不用王诚亲自去管,底下自然有一帮子人听命分管。
就算是王诚自己不想管了,那么,随便在京中找个太监接手便是,何必要大费周章的,将他一个辽东镇守太监调回,就为了管这几个田庄?
虽然说,所有的宦官在天子面前都是奴婢,但是奴婢和奴婢,也是不一样的。
能够做到镇守太监的地步,说明宋文毅在宦官里头,至少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如果说,一个普通宦官就可以做到的事,天子何必让他回来?
出现这种状况,要么是刻意冷落,要么就是……天子觉得,皇庄的重要程度,需要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宦官坐镇!
前者宋文毅觉得可以排除,那么,大概率便是后者了。
要知道,当初的皇店,也是个不起眼的差事,但是,随着朝廷大政的转变,在天子的助推下,取得了垄断经营的皇店,一跃成为了宫中最炙手可热的差事。
如今的皇庄,是否也是如此呢?
虽然现在看着不起眼,但是,这是因为规模太小了,如果说以后皇庄不是现在这区区几个庄子,而是几十个,几百个呢?
再大胆一些猜测,如果说,以后的皇庄,不仅是京畿附近,而是各地都有,膨胀到和皇店一样的体量呢?
那就完全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在天子要专门调宋文毅这样一个在宦官当中,还算是颇有分量的人,抛下镇守太监的差事回京接手了,也可以解释,天子在看到他刚刚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沮丧神情时,会如此生气了。
随着思路渐渐清晰,一个个先前想不明白的谜团被解开,宋文毅也真正镇定下来。
如果说,他刚刚的所有推测,都没有错的话。
那么剩下的,就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就是……
如今的皇庄,该如何膨胀到,和皇店同等重要的程度?
天子问话的声音,似乎仍旧在耳边回荡,宋文毅勐地打了个激灵,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抬头看了看一脸平静的舒良,他觉得,答桉几乎要呼之欲出了……
宋文毅自己的确并不了解天子,但是,有人了解,譬如说,这殿中的几位大珰,其中,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这位东厂提督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