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说,胡濙的这一番话,说的已是非常出格了。
在场众人当中,也就只有他,资历深厚,历仕三朝,又被先皇遗命辅政,才敢说的这样直接。
说白了,在当今皇帝有子的情况下,如果朱祁钰要继位,法统若来自于宣宗皇帝,那么就是否认了当今皇帝的正统性。
但是问题就在于,如今这位皇上,根红苗正的太厉害了!
从继承规则上来说,当今天子本就是宣宗皇帝长子,虽然其生母是后来被扶上的皇后之位,但是考虑到元后无子,他的嫡子身份也是被认可的。
既嫡又长,继承大统无可指摘。
从继承程序上来说,宣德三年,他就已经被立为储君,昭告天下。
储君继位,天经地义。
何况宣宗皇帝崩逝的时候,还留下了五位辅政大臣,他们每个人都是见证人。
要否认今上的正统性,就得否认先皇在宣德三年立储君的诏书,否认先皇弥留时的遗诏,否认为朝廷呕心沥血的五位辅政大臣。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说出去天下人根本就不会相信,朝臣们也不会认可!
他们要做的是另立新君,可不是要废了如今的皇帝。
这种情况,其实有些类似奉天靖难的太宗皇帝。
当然,不全一样,太宗皇帝是主动起兵,而现如今朱祁钰是“被迫”继位。
但是从名分上来说,其实道理是差不多的。
当初太宗皇帝以“清君侧”之名奉天靖难,未入京城,建文帝及其所立储君便自焚而死,死后未留遗诏另立新君,所以从礼法上来说,当自宗室之中择长者继立。
当时,太祖长子朱标,次子朱樉,三子朱棡,皆已病亡,太宗皇帝便是以太祖四子,诸王之长的身份入继大统。
换句话说,即便是当时的太宗皇帝,也不敢堂而皇之的宣扬,自己的皇位是得自太祖,否认建文帝位的正统性,毕竟有太祖遗诏在上,天下皆知,想推也推不翻。
所以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无论是在朝野上下,还是对民间的说法,甚至是在太宗皇帝他老人家自己的口中,其法统都是来自于自焚而死的建文皇帝,而非直接来自于太祖皇帝。
事实如何,权且不论,但是当年的帝位传承,在对天下人的说法当中,便是如此!
这份情况,和现在十分类似,说到底,当今天子是正正经经,根红苗正的宣宗皇帝遗命嗣君,这一点是推不翻的。
所以胡濙说,殿下的法统,当源于今上。
胡濙说完,底下静悄悄的,老大人诚恳的看着朱祁钰。
他自然清楚,法统对一位新君的重要性,所以他不惜犯了忌讳,将话说的明明白白,就是为了让朱祁钰明白,不要做无谓的努力。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听完这一番话,朱祁钰的脸上依旧维持着淡淡的笑意,仿佛这件事情对他毫无触动一般。
“大宗伯误会了,今上承继先皇法统,名正言顺,本王岂会有此想法,我所说的不妥之处,也并非指的是这个……”
胡濙狐疑的看了看朱祁钰,确定他没有说假话,方才犹豫开口。
“既然殿下不是指这个,那难不成指的是这份口诏的来历?”
胡濙觉得,这位郕王殿下应该不会傻到这个地步。
他们为了法统来源于何处,都快绞尽脑汁了,这位殿下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说这份口诏不存在。
那还承继什么大位……法统又不能凭空产生!
朱祁钰脸上笑容不变,淡淡道:“本王所猜不错的话,这份诏书,太后娘娘已看过了吧?”
说着,朱祁钰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循。
“对吧,陈学士?”
陈循被看的头皮发麻,但是还是出言道:“回殿下,的确如此,前日太后召臣进宫,问及法统之事,臣便如实所说,圣母便有此议示下。”
这原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何况陈循这等身份,被召入了慈宁宫议事,也是瞒不住的事情。
相反的,陈循还是有些不明白,这位郕王到底有何不满。
虽然前些日子,太后娘娘一直在和郕王作对,处处从中作梗,甚至听说还在宫里对贤妃有所动作。
但是那毕竟都是过去了的事情,这次的法统问题,想要顺利解决,躲不过去的就是太后娘娘这一关。
不说别的,这份口诏是假的不错,但是如果朝廷上下愿意集体为它背书,那它就是真的。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太后娘娘。
如今太后主动提出解决的办法,算是释放了善意,所以陈循的确想不通,郕王说的不妥在何处。
朱祁钰将陈循的脸色尽收眼中,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倒也不怪他们都不明白,前世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处小小的细节。
毕竟,谁能想到退了位的太上皇,还能复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