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2
月影流朱幽冥近,长河渐落晓星沉。
许多许多年前,仍是一片荒野的中原大地上便有过这么一次天降地升。
砂石乘风漂坐云端,赤影漫天,惊雷滚滚。
云汉裂,苍山倾,孤岭摇摇欲坠,溪壑被熔岩填满。
天地动荡是任何一个“人”都阻止不了的。
那似乎是黎千寻有生以来唯一的一场噩梦,新生灵体弱小,如茫茫沧海之中被水滴困住的蜉蝣,在仿佛无穷无尽的山石崩塌声中,被强大的力量压得顾不上在意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疾风中抬起头,勉强睁开眼睛去看笼罩在大地上那方天色的时候,就只看到一轮红月,冷漠又静寂地飘在天边,他不知道那颜色究竟是自己眼皮上蒙的血,还是风里云层的赤红残影。
破晓之时,星河慢慢隐去,天色也随红月下坠渐渐亮起。
千万年后,仍旧是似曾相识的天翻地覆,只是有一点不同,这次被颠倒的天地里头,有活人。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那些场景,却没想到稍一点拨便历历在目。
鸿蒙启智之后,六壬灵尊可一直是个狠角色,九垓八埏上天入地向来是横着走,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过的,就是初生之时在混沌中无力前行的状态。
没错,他也会怕。
落日山谷不是万丈深渊,能够与之相嵌的静眠山自然也不是千刃危崖。
地狱兰破土而出的时候,灵压虽强,力量却远不至于将静眠山这么个包子形状的巨山震断。
毕竟只有一个地狱兰,不是往生轮。
与此处相去甚远的池城一带连绵山脉上,也在几乎是片刻之后,自青树白石之间溢出一股股透雾寒火,莹莹闪闪,如同鬼魅。
黎千寻咬了咬牙,剑指一挥御剑腾空,在迎向地狱兰的一瞬之间,遥遥看了一眼如同一群被惊醒的野兽一般,蛰伏在广袤大地上的池城山脉。
远望如青山负雪,恐怕只有近看方知,九幽阴灵千万,已于石隙地缝中咆哮而出。
“北尘,你别想着再插手东平这件事,七灵并未聚齐,灵压不会波及到这一方地脉之外。”
黎千寻骨子里其实并不是个爱逞强的人,他狗屁不通头破血流的日子,可比手眼通天恣意而行的时候长多了。
若真是有别的路可选,他恐怕认怂认得比谁都快。
只是有些时候,牙咬碎了吞进肚子,一口腥血含/住了还得往前冲,死也不能回头。
就在不久之前,海朱雀言辞极为不善地警告过他。
“…即使你能维持神志清明,地狱兰可是活的。”
黎千寻御剑停在广云别园院子上方,士昭月果然就在平日里练习用的简易戏台上。
而此时的昭月宫主,却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一笑便能黯淡了皎皎月光的绝世佳人。
士昭月单薄的裙摆被不断蠕动长大的根须撕裂,双腿经由根系紧紧连在地下。
地狱兰破壳,随着此处空间里波动的灵流长得飞快,自小戏台四周钻出的枝叶也晃得乱七八糟耀武扬威。
原本绕着士昭月飞舞的时分蝶,在地狱兰出现之后也变本加厉,一生二二生四,像是实相分/身的幻影一般,比黎千寻化出的灵火扩散还要迅速。
而且并不是幻影,全都是活的噬灵灵体。
时分蝶数量暴涨,点点萤火聚集在一起,照得落日山谷亮如白昼。
山溪,绿树,阡陌,房舍,草场,良田。
广衍沃野,山岛竦峙。
所有应该在夜空晦暝下沉寂的东西,全都坠入了一场喧闹异常的浩劫之中。
绝壁巨石滚滚而落,静眠山上的砖头瓦砾更是在空中飞注如雨。
有声如巨兽嘶吼,烟尘障空,须臾散去之后,坠落之地便是数丈深坑。
山倒天倾的时候,也就不分什么高门大户和破屋陋檐了,一道惊雷劈下来,疾风卷过,全都是一视同仁的如麸如米。
合抱粗的大树连根拔起,被风旋卷上半空的时候扫过房舍三四间,直接掀了屋顶的也不在少数。
广云别园的小徒弟们虽然视死如归,但在阵阵雷鸣爆裂声中,隐隐约约还有几声低低的呜咽。
士昭月已经被地狱兰吞噬了一大半,但是似乎神志犹存。
自肋骨处横生出的四根巨大枝条,此时却是与她双臂同时分制六个方位,天地和四象。
一片天崩地裂的狼藉中看到这番情形,黎千寻恍然又想起一件事。
古籍曾载,灵玉有六器,聚四方气,挥斥八极。
天地规日月,四象掌春秋。
芒山西北,沙海之滨便是兽族居所,也是千年前成玉之山在洪流中湮灭的地方。
兜兜转转,又是芒山。
黎千寻捏了捏偷偷藏在怀里的那本族谱,暗道,所以这个士家一门,还真没法确定究竟是不是人。
就在黎千寻驾驭青鸾剑飞快环视四周的时候,落日山谷之外的一圈平坦原野上,围绕广云别园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于碎草断木之下,接连从地面钻出四条幽绿光柱。
圭琥璋璜,虽灵压同调,却形状不同。
与通天接地的苍璧黄琮一样,不知道多久之前就已经深埋地下,等待这场翻覆天地的祭祀。
惊雷堕天,从寂静月夜下淙淙乐流开始,微澜翻滚成裹挟泥沙砖石的巨浪,其实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
落日山谷的棋局此时还定格在最后一局,水火为子,山与谷虽然能够颠倒,其上落子布局显然并不准备移动变化。
原先还不能确定的落日山谷卦象,这会儿似乎也有了定论,并非是离、坎两卦,而是一个整体,水火既济卦。
池城点星镇是上乾下坤,便是否卦。
如今落日山谷同样是复卦,那豢龙棋田的一局棋也只能是复卦,若最初便是死局,就是坤。
山与谷的地势颠倒之后,对卦象来说就是上下颠倒,也就是否极泰来,未济归零。
而东平三险之一的最后一险,豢龙棋田的坤卦,则不用经历此般极其惨烈的重塑,因为坤卦为六阴爻,颠倒了之后依旧是坤卦。
原来避开豢龙棋田本家的劫数,而选择从别处入手,留下的那个死局还有这么个刁钻狡猾的用处。
“啧!”
黎千寻强压下翻涌上胸口的不适,没好气的挥剑俯冲下去靠近士昭月,伸手便掐住了美人玉颈,动作粗鲁,丝毫不怜香惜玉。
海朱雀看上去是活得比他明白通透,守了漠原西几千上万年的老家伙,也很清楚擅改地脉气海是个什么景象,之所以警告他不让他插手,也是因为她本以为区区一个地狱兰,掀不起大浪,了不起把东平仙海谷岭重塑一番。
可战神却没想到,除了地狱兰这个药引之外,还有一剂猛药才是主力。
正像士昭月那日在池城戏台上对他说的那般,董氏一族不会守己安天,气海灵地也要自己动手抢,既然是抢,就不可能只是治标不治本。
豢龙棋田这一招虽然高明,既不会伤了本家也不会殃及整个凡世,但毕竟强弱有数,此消彼长,地脉一旦触动,必然会影响另一个地方。
而就现在而言,最合适的那个地方就是与漠原西相邻的遥岚云根。
“丫头,胸无大象鼠目寸光,明明自恃一方仙门,可你们却甘于坐井观天,自以为所见即是天下。”黎千寻皱眉盯着士昭月,一字一句道,“护持一方凡修百姓的仙修世家,若是还不分善恶,凭什么议论正邪!”
“人,要经得起成败枯荣。”
士昭月意识虽在,可却也已经是半鬼化形态,也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黎千寻的那几句话,直到被掐着脖子喘不上气,时间久了才微微皱起了眉。
她缓缓眨了下眼,泛着幽绿光芒的眸子忽然蒙上一片水汽。
士昭月身周疯长肆虐的地狱兰也蓦地停止了一切动作,雷声风声山石倾塌声都在一瞬之间凝滞。女子微微扬起头,看着自己头顶正上方,被地狱兰的灵流染成墨绿的天幕,忽然笑了。
“曾有大家言,君子不欺暗室,可又有几人知,那些正大光明行走在街上的人,冠冕堂皇陈列于人前的事,其实大多是在一片黑灯瞎火里促成的。能被人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剩下那些深埋于水面之下的,谁知道是不是能见得了人的。”
“那些人,又究竟是不是君子?”
话毕,士昭月甚至都没再看黎千寻一眼,仿佛也没准备等人把那句话听进去,便兀自垂眸颔首,双臂一挥,直接将自己与地狱兰重新生出的枝叶融为一体。
在黎千寻反应过来之前,士昭月肩头忽然钻出两片硕大厚重的绿叶,猝不及防将他整个人扇了出去。
黎千寻踩着青鸾踉跄几下,急忙聚气将剑稳住,抬头时恰好看到士昭月仅剩的半张脸也被地狱兰叶片裹了个严实。
随即,地狱兰通向天阙的那道幽绿光柱突然向外扩大了数倍,早已越过小戏台那一方脆弱石板,已然笼罩了广云别园整个院子。
在时分蝶的苍白灵火光芒和暗色夜幕渲染下,那种颜色像极了不息门的两根幽绿水晶柱,浸透了北冥之巅的浑浊海水之后,便招摇着如同吞噬人心的深渊。
几乎与此同时,散落在落日山谷之外的四件灵玉祭器也忽然灵压暴涨,与中央连接天地的地狱兰遥遥相应,将落日山谷围成了一方孤岛。
远处山峦丘陵开始崩裂塌陷,地面上横七竖八裂出无数道丈余宽的深沟。
黎千寻屏住气息咬紧牙关,迎着地狱兰嚣张舞动的枝叶迅速逼近,却一次次被紧连着士昭月肩头的那枚叶子赶出去。
如此往复了许多次,黎千寻再也憋不住了,气哼哼翻出乱音琴,在刚调好的琴弦上随意抓了一把。
这可是从云水谣乱音坊学来的招术,玄榕是树,地狱兰是草,即使本质天差地别,两者之间还是有那么些相同点。
果不其然,一段穿耳乱音携着强势灵压扫过去,那片叶子瞬间便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