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乱6
晏茗未在任何人面前都很少有明显的情绪变化,但就在那些永远淡淡的表情里,黎千寻却看得出他什么时候难受了,什么时候高兴了。
或许是朝夕相对的日子太久,整个人在他心里泡了太久,对方是甜了咸了还是酸了,他都能很快尝出来。
黎千寻看晏宫主默默走着路半晌都不说话,就在又翻过一个小土坡几乎要看见豢龙棋田大门的时候,他忽然松开手横着挪到路边的一棵老槐树底下,蹲下去往树根上一靠,不走了。
晏茗未也是走神到了一定程度,身边人丢了都不知道,自己又往前走了足足两丈远才反应过来。
黎千寻也不喊他,就蹲好了托着腮瞅着他背影忽然直愣愣的一抖,然后回头转身:“…阿尘。”
黎千寻仰着脖子看着他笑笑,伸手指指自己旁边的地方:“走不动了,陪我歇会儿。”
晏茗未抿了下自己干涩的嘴唇,扯扯嘴角笑得有些僵硬,他并没有听黎千寻的话跟他一起在树下歇脚,而是略弯了腰伸出手:“我背你。”
黎千寻笑得眉眼弯弯,却也不挪窝,只朝他伸了两只胳膊出去:“好。”
两人回到豢龙棋田的时候时辰还不算晚,各家的弟子们都还没老老实实各自回房间休息,没进四方别院都能看着里头灯火通明的热闹。
黎千寻大概是在别人背上待得太舒服,到了地方还不想下来,愣是咬着晏宫主的耳朵让他在试炼场上转了一大圈,瞧着园子里陆陆续续熄了灯才回汉池别苑。
结果俩人一进院子就被堵了个正着。
小满抱着一个大食盒孤零零的站在门口,看到两人的姿势又是吓得不轻:“少主怎么了?”
“嗯?”黎千寻眯着眼都快睡着了,听见声音立马清醒,“小满?你在这干什么?”
小满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皱眉稍稍凑近一点,黎千寻被烂醉的江娆抱着蹭了挺长时间,身上的酒气可比晏宫主袍子上沾的那点味儿重多了:“少主怎么喝醉了,您不能喝酒的,我现在就去熬醒酒药。”
说着将手里的食盒塞进晏茗未手里,都不等两人反应就转身去了飨宾堂,黎千寻眨巴着眼睛看看晏宫主,又看看他手里刚接过来的东西,终于想起来小满来干什么了——送药。
黎千寻浑身一个激灵,从晏茗未背上跳下来一把抢过食盒,猫着腰找了个隐蔽的草丛把东xī • zàng了进去,像做了贼似的钻出来拉着晏宫主就跑:“赶紧进屋关门!”
晏宫主看着黎千寻躲人的模样忍不住想笑,眼看着这人手脚都没顾得上擦一擦就爬上床,飞快扒干净自己衣裳掀开被子蒙住了头。
小满从飨宾堂回来的时候,晏茗未又回头将装了药和蜜饯松子糖这些东西的食盒给找了回来,搬个凳子坐在床边哄某人起来把药盅里头的东西喝了。
黎千寻看着本来是什么事儿都站自己这边的晏宫主关键时刻也倒戈了,一时痛心疾首,被四只眼睛盯着实在没办法,裹着被子苦着脸,一百二十个不情愿捏着鼻子把药给喝了。
至于醒酒药,他又没喝酒自然一滴没碰,只抱着自己脱下来的袍子扔给小满,赌气似的道:“酒都是这身衣服喝的,小满你去给它醒醒酒吧!”
且吟长空风为客,不曾饮尽不曾多。
月下对花倾绿酒,不曾苦醉不曾醒。
霜雪入鬓共白首,不曾窃梦不曾休。
后半夜,弦月东出,整个豢龙棋田都仿佛被人灌了个烂醉一般,薄雾中一片静谧,只有园子里被微风吹动的树梢偶有一阵沙沙声,倒刚好像是酣眠美人不时轻鼾。
所有人都在沉睡的时候,却仍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晏茗未最喜欢守着黎千寻睡觉,本来他自己就很少休息,但这回,似乎连守着人睡觉都不能安心了。
一天之内受了太多打击,要不是黎千寻曾给他吃过定心丸让他放心,至于这个“放心”从那人嘴里说出来究竟有几分可信暂且不说,晏宫主恐怕连重新梳理线索的耐心都没了。
苦苦熬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汉池别苑后院的丛丛树影中,忽然穿出一只玄色利箭,黑鹰将矫健有力的羽翼收起,停在了房前矮栏杆上,圆溜溜的黑豆眼在月光下亮得吓人。
晏茗未听见灰锁的振翅声,几乎是立刻就下了床,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条塞进它腿上的小竹筒里。
灰锁看着晏宫主在它翅膀上点下一个简单的禁行符,浅色灵流一闪而过,没留一丝痕迹,送信的傻鸟扇了扇仿佛忽然多了点束缚的翅膀,有些委屈的冲主人眨眨眼皮,又歪头蹭了蹭他手指。
晏茗未像是安抚一般蜷起手指在灰锁带钩的尖喙上摩挲了两下,随即抬手将信使放行。
崧北各系仙首住的地方在汉池别苑前院,弟子们的住所在后院,晏宫主近四更时出门,之后就没回房,而是在后院小花坛边等着沈棋和西陵唯回来。
这一等就是半夜,直到差不多天快亮的时候两人才回来,准确的说是一人一兽,沈棋幻出原身,背上驮着惊魂不定的西陵少爷,从远海的天那边带着一团火飞着就进了院子,根本就没走门。
不知道沈棋带着西陵唯醒酒醒到了什么地方,落地之后小少爷腿软得都快站不住了,头发也被他自己抓得乱糟糟的,从沈棋背上滑下来之后还一只手死死揪着人家的一把毛不肯的松手。
看到晏茗未之后直接给委屈哭了,颤巍巍扑过去:“师父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喝酒了,你可别不要我啊,千万别让沈棋把我扔海里……”
“醒了?”晏茗未替他理了下一头乱毛,微微笑了笑温声问道。
西陵唯泪眼朦胧的不住点头:“嗯嗯嗯!”
“困吗?”
西陵少爷抽着气摇了摇头:“…不敢睡了。”
晏宫主略侧了侧身,伸手从花坛边拎出一个小盒子,里头是之前小满给黎千寻准备的醒酒药,玉碗上贴了符咒药还热着:“喝了这个好好睡一觉,不然会不舒服,演武台就去不了了。”
西陵唯愣了一下,扭头看看沈棋,抠着手指努努嘴别别扭扭地道:“沈棋说您不让我去仙市了…”
晏宫主微微颔首:“气话,不算数的。”
西陵少爷听了这话瞬间就兴奋了,也不问是什么,端起那碗黑乎乎的东西一口闷了下去,眼皮都没眨一下,咽进喉咙之后才咋着舌头猛吸两口气:“好苦哇!”
“欢儿,休息过之后下午再跟你师兄一起去演武台。”
“哦!”西陵唯得了安抚屁颠屁颠儿应着钻回了自己房间,关门的时候又往外瞄了一眼,看着月光下仍坐在石栏上的人禁不住暗自嘀咕,“师父也喝醉了?怎么忽然这么温柔了…”
看着西陵唯房门关上,灯亮起很快又熄灭,晏茗未才回过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沈棋仍旧是棕红巨兽的模样,走过来低下头在他腿上蹭了蹭,嘴边支着硬硬的胡须微微抖动:“清吟?”
晏茗未抱了抱沈棋的大脑袋,轻轻伏在他头顶一下一下摸着毛茸茸的耳朵,道:“沈棋,一直以来我们都跟错人了,你辛苦几天,回木犀城守着冰室,如今西陵绰不在,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能进出,包括灰雁和景繁。”说着略顿一下,又道,“另一件事我交给紫苏,办完之后她自会去找你。”
沈棋抬头看了眼另一边房间的小窗口:“黎阾那边…”
晏茗未抿唇:“不用查了,让紫苏去一趟渭水,就什么都明白了。”
“渭水?”
“嗯。”晏茗未道,“师尊说起清平城的事忽然提醒了我,一月之前,黎阡黎陌两人从碧连天离开,之后就没有再回南陵,而当时黎阡曾说,他是要去渭水。”
沈棋抖了抖耳朵,问道:“黎阾的生辰是七月?”
晏茗未道:“宗祠族谱上是六月,一个从别处抱来的孩子,生辰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沈棋略眨了眨眼,便也不再多问什么,只是犹豫了下又道:“若灰雁一定要进冰室,我能还手么?”
晏茗未看了眼东边已泛鱼肚白的天色,仿佛苦笑一般极轻的哼了一声:“他不敢。”
天将亮时,汉池别苑后院还有早课要做的小弟子陆陆续续的都起床了,晏宫主这才起身回去,本以为黎千寻应该还睡着,谁知刚从角门过来,就看到自己房门口的红漆柱子边靠着一个人。
黎千寻的脏衣服被小满拿走了,他只穿了件中衣,外头披着几日前黎阡给他的那套礼服袍子,歪歪斜斜的站在门口,瞅着天边已经冒头的一轮红日,不知道在想什么。
晏茗未皱着眉走过去握了握他的手,冰凉,还没等他开口,黎千寻扭过头看着他:“看来只让你背着我在校场走那两圈还是少了,一夜没睡?”
“睡不着。”
“东篱有事?”
原来黎千寻在灰锁来的时候就醒了,晏茗未微微一顿,随即点了点头:“我让沈棋回去了,我留下,哪里都不去。”
黎千寻也轻轻点头,他反手握住晏茗未的手,另一只胳膊探过去将人搂过来:“晏茗未,你记着,你既然招了我,我这辈子就赖上你了,没有你暖热乎的被窝本尊睡不着。”
说罢又伸着手指在晏宫主眼下蹭蹭:“另外还有一点也要记着,有的事,只能一个人来做,你太年轻,很多事都还不懂,所以不用想着为我做什么。”说着话他不由笑了笑,“六壬灵尊上辈子是死得草率了点,那是我没想跟人计较,世人都以为我跟创世之战时双玄五色她们是同期的求道者,其实并非如此,本尊在昆仑和北冥一言九鼎的时候,妖尊麟狐都还在娘胎里没长毛呢。”
黎千寻在晏茗未唇角轻轻吻了一下,抵上他额头,笑道:“至于我是谁,你迟早会知道。”
晏茗未咬了下嘴唇,皱眉问道:“什么时候?”
黎千寻眨眨眼皮,蹭着身后都快被焐热了的木头柱子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抬起胳膊松松垮垮搭在晏宫主肩膀上,勾着唇角无赖道:“没睡好都怪你,害我在外头冻了半宿,跟我回屋补个觉。”
伤弓之鸟,永世难安。
晏茗未从来都不是坐享其成甘心受人庇护的性子,四百年前的他是真的年轻不懂事,十多年被宠着护着未曾尝过一丝世间风雨,长到二十一岁,一直依赖着师父和师姐,大祸之后才醒悟过来,他爱上的人不简单,他爱上那个人这件事更不简单。
大约巳时中,外面早已天色大亮,晏宫主这边卧房门一直没开,除了香薷他们几个嫡系弟子也没人敢直接敲门喊人,只是这时候香薷白芷偏偏都不在别苑里,木犀城传话的小弟子外头已经等了两个了,看着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着急。
来人等不及,直接自己闯了进来,看见门口一边一个守着就是不开口顿时就来气了,那两个小弟子实在拦不住她,而且也不敢拦。
江大宗主冲到门边抬手就砸门:“晏茗未!晏…”
第二句还没喊完,晏宫主就拉开门出来了,一只手迅速捂住江娆的嘴,门口三个人都被这风一般的速度弄得有点懵,心里直琢磨这难不成是就等在门边?
遣散传话的两个弟子,晏茗未微微蹙着眉头看向江娆,也不开口解释什么,问道:“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