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晏劫2
不知是否是黎千寻的敲山震虎真震到了山里那只一直藏着不肯露头的老虎,他闭门谢客的这几天里,与四方十八门鲜少往来的天一城江氏,忽然多了一位几乎日日登门拜访的人。
自仙市开市那日起就一直冷冷清清的沉炎别苑,却是在后来的几天里头快让苏闲把门槛给磨平了。
苏氏已经荒废了仙道修炼,他们家现在是经商的,而江氏则恰好是有着几百年基业的商路大亨,所以他来江氏所住的别苑走动,倒也是理由正当又充分,虽然这个时候才开始拉同道的关系打点生意似乎是晚了点。
除了知情的那寥寥几个,道听途说的许多人都觉得,风月谷苏氏的宗主怕不是因为论法道会试炼自家年年垫底,到了今年终于疯了?
天一城江氏是什么地方?
虽不至于被形容成人人敬而远之的刀山火海,那也不是旁人单枪匹马一腔热血说闯就敢闯的,更何况那人还是丹修未成狗屁不通的苏闲?
本来八竿子打不着如今却一个劲儿的殷勤,实在不免引人侧目。
况且这位原本一心一意侍奉碧连天的风月谷当家人如此刻意的跟天一城套近乎,更是几乎要坐实早就在四方十八门内外被传得讳莫如深的那个谣言了。
旁人私下里嘀咕一下冷嘲热讽几句也就算了,风月谷众所周知的脸皮厚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可苏宗主的此番举动却是被江娆身边忠心不二的阴融阴长老给盯上了,这几天黎千寻不出门没赶上跟这位抬杠,苏闲却赶巧一头撞了进来。
做生意跟江氏搭线找谁不好,偏偏要找新任宗主江几蕴?一看就是图谋不轨,阴融黑着脸当机立断便将人扣在了院里一间空房,有吃有喝的晾上一天直到天黑再放人回去,说什么也不让他见江娆。
苏宗主勤勉不辍百折不挠,坚持日日拜访,却日日都是如此。
苏大宗主这边颠儿颠儿往沉炎别苑跑着千方百计想跟江氏上位者搭上线,而江大宗主这些天却是整日见缝插针的往温晓别苑蹭,不找别人,专找小满。
江娆第一回去飨宾堂预留的小厨房找小满的时候,神情严肃绷着个脸跟什么似的把人吓得不轻,荆门里唐家二小姐是经常与小满同行的,看到那位年纪不大名声却不小的新江宗主冷着脸靠近,眉毛一竖手里剑都要出鞘了。
小满是内室弟子,虽然也是宗室一系,但这么多年黎大公子离家不回,性格内敛不善言辞的小满也渐渐从门派事务转到了只帮衬着打理家务事,除去顾及自己分内的十来个亲授弟子的事之外,很少在外露面。
按理说江娆是不可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的。
见江几蕴来势汹汹又面色不善,唐佳瑶还以为江氏的人是存心在这节骨眼上来找他们大师兄寻仇的,二话不说举着剑将小满护在自己身后,挺直了脊背斜睨来人,按老规矩还带着几分不屑。
江几蕴身量娇小,个头上是比唐佳瑶矮了寸许,她微微仰头看了眼杵在自己面前的逆光身影,挑了挑眉,却没理她,只径自将自己手里一直捧着的精巧小木盒放在了小满身侧的桌案上。
又伸手指指小火炉上的药罐子,神情倨傲扬了扬下巴稍作示意,一句话没说转身便走,留下唐二小姐和小满面面相觑。
“……”
上门之后不找茬不打架,这显然不是江氏一族的作风。
小满正在煎药,满腹疑虑地打开盒子看了一眼,看到那里头的东西的瞬间,唐佳瑶脸上表情都要裂了,仿佛白日见鬼似的颤巍巍将剑收进剑鞘,扶着墙走到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青天,回头问了句:“…小满,今儿太阳打哪边出来的来着?”
之后的几天,江几蕴几乎是雷打不动,掐准了时辰每次在小满煎药的时候就送来一个小木盒,有时是两根成骨草,有时是一只窃露灵虫。
小满知道这些东西十分珍贵难得,在这之前他甚至都没见过真正的窃露灵虫,只在古籍里头看到过记载配图,他也觉得奇怪,真不知道江宗主是从什么地方弄到的这些仙草灵药,而且又怎么会亲自送来让他加进药里?
难道真如少主所说,他曾对那位新江宗主有恩?
黎千寻这些天虽然闭门不见人,但每天小满送来的药却一点没少喝,自然也察觉到里头加了料,而且十分清楚,加的这个料绝对不会是小满有本事弄得到的。
只不过没人提,他也懒得问,不管是晏茗未还是江娆,这份心意他收得心安理得。
苏大宗主在沉炎别苑坐冷板凳坐了整整六天,虽说一直没见到想见的人,却也没有一点不耐烦,甚至到了后来,进门之后不用领路,自己特别自觉的就钻进了专给他准备的小黑屋,笑意盈盈坐过去自己动手烧水泡茶喝。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仙市和豢龙棋田两边都风平浪静,若非要说有点什么热闹,也是那几个闲不住的半大孩子聚堆瞎闹腾。
比如,自从知道将离被“借”出去之后,江与舟几乎日日都会厚着脸皮跟在刚认的“香薷姐姐”后面溜进汉池别苑,说是来蹭饭的,但其实满嘴口水想着偷偷摸一摸将离,每次都在溜到门口之前被雪绫绡拎着扔出来。
西陵唯这些天过得似乎特别舒坦,每天都会在演武台磨蹭到最后,回来乐得跟个傻狍子似的。
舒服日子像是被秋日里的西风赶着,天上太阳月亮就这么飞快换了几轮,转眼便到了论法道会开幕日,也是让西陵唯提起来就有点一言难尽的日子。
并非是试炼场上有多凶险,而是西陵少爷曾有过一次人仰马翻的经历,又一次事到临头总是会有点膈应。
前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的西陵少爷心烦意乱翻了半宿煎饼,大半夜爬起来穿戴整齐,特意跑到前院,也顾不上什么懂不懂礼数规矩,气鼓鼓的抬手砸他师父的房门。
见着里头灯亮之后却又暗搓搓抠抠手,吸吸鼻子支支吾吾喊了声“师父”。
只不过端着灯台出来的人却不是晏茗未,而是黎千寻。
西陵少爷一双眸子瞬间被那盏不大明亮的烛火映得闪着光,带着掩不住的笑意眨了眨眼,随即却又一梗脖子噘起了嘴,声音闷闷的好似很失望似的言不由衷道:“怎么是你啊!”
黎千寻抖抖肩膀拽了下自己披在外面的袍子,挑眉笑道:“哎呦,这么不待见我啊,那成,我去叫你师父。”
他胳膊肘顶着门,说着松手就要转身回去,西陵唯连忙拉住:“诶诶!不用了不用了!”
黎千寻回身,看了眼小孩有点涨红的脸,抬脚出来将门掩上,笑着道:“刚好我也睡不着,要不大少爷好心陪我在院儿里走走?”
西陵唯忽然一愣,抬头盯着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头:“嗯!”
豢龙棋田夜里十分安静,静到几乎能清楚的听见远处一阵阵海潮声。深夜时分虽然无月,但天上星星却多得数不过来,所以园子里并不太暗。
黎千寻端着灯台没走出几步那火苗就被风吹灭了,便随手丢在了鱼池边的石栏上,一大一小两个人跟闹了什么别扭似的保持着距离,一前一后出了四方别院,又吭哧吭哧爬上了试炼场观礼台。
观礼台位置高视野好,即使是在晚上,朦胧星光之下也能将整个试炼场尽收眼底,西陵唯猴子似的翻身爬到护栏上,站直了张开双臂闭上眼,听着耳边细微的风声和海浪声,天地广袤时光深远,一种无穷的豁达之感从最细枝末节的地方涌进他的身体,而与此同时,那种奇妙的感觉却又像是本来就自心底滋生,涤荡血脉之后,留下的仍是沉甸甸的踏实。
他忽然,莫名觉得自己不害怕了。
黎千寻不远不近的跟在后头,披着衣服揣着袖子寻了个舒服的位子坐着,斜靠在椅背上看着西陵唯,不靠近也不说话。
其实最初,拿到地狱兰之后却没有赶着时间去漠原西取穷奇骨,而是决定留在豢龙棋田等着参加论法道会,凑这个后世门派一锅乱炖的热闹,说起来或许是有点在意这几家人之间的恩怨,也确实有那么几分好奇,想看看他们究竟能闹到什么地步。
但其实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曾经答应过西陵唯,要来看他参加入世试炼。
就算后来西陵唯那段记忆被抹去,那天说过的那句话他自己都不再记得,即使他立马就走也不会有人说他食言。
西陵唯在栏杆上吹够了风似乎也豪迈够了,回头看看一边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的人,从高处蹦下来,红光满面高声道:“我要拿到金字名帖第一,像你当年一样!”
黎千寻乐呵呵地轻拍了两下手以资鼓励,只是开口却没怎么当真:“哈哈哈好哇,那你就是比你师父还厉害了,以后他的话不想听的时候就拿出雏首录给他瞧。”
西陵唯翻翻眼皮靠近一些,一本正经的仿佛他的大名已经登上金字榜首:“那不行,师父的话还是要听的。”
黎千寻略仰起头看着西陵唯,抿了下唇朝小孩招招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子:“欢儿。”
西陵唯跟黎千寻喊打喊杀的时候可比好好说话的时候多多了,眼下对方忽然这么温柔慈祥弄得他倒有点不自在了,小少爷磨磨蹭蹭挪过去,好半天才闷闷应了一声:“…嗯。”
这两个人似乎还是头一次坐得离这么近还能安安静静的不拌嘴,瞧着西陵少爷姿势僵硬的直着身子却低着头,两只手像是没地方放似的绞在一起,黎千寻笑了笑,道:“是不是有话问我?”
西陵唯闻言突然没来由的一惊,侧着身子往后撤了半尺,眨眨眼拼命摇头,怕是还对前几日自己喝醉酒说错话惹师父生气的事心有余悸,连忙解释:“没有没有!”
黎千寻努努嘴,重新裹了裹身上的外袍,攥着袖口伏在椅子扶手上托着腮看着西陵少爷,笑得像极了东篱对面那个专门骗小孩的算命假道士:“机会只有一次,不说可就再不用说了?”
西陵唯咬着嘴唇垂下眸子磨蹭,撒娇似的恳求:“那能不能别告诉我师父…”
黎千寻点头,伸出拳头在小孩肩上碰了一下,道:“君子协定。”
“唔…”西陵唯低头支吾着摸了摸自己肩膀,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知道我娘已经死了,那天师父说…要带我去看她也只是在哄我……”
西陵唯一边说着,轻轻皱了皱眉,垂着脑袋转身看了看黎千寻,慢慢靠过去将额头抵在他胸口,吸了吸鼻子又道,“其实你并不讨厌我,对不对?”
“还有呢?”黎千寻不答反问。
西陵唯扁扁嘴,摇头:“没有了。”
“真的?”
又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