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那不是宿老二吗?真拄拐了呀,这腿也没养好,怎么往地里去了呢?”
“没听说吗?这些日子他家那个老虔婆日夜在他门口骂骂咧咧,数落他吃白食,老二多老实的性子你们还不知道吗?估计是被骂狠了,拼着这条腿不要也要下地干活呢。”
宿傲白拄着拐杖走在乡间小路上,受伤的那条腿高高翘起,右腿的裤腿挽到了大腿中的位置,露出裹着纱布的小腿。
李氏现在将他当成眼中钉,可不会特地裁干净的棉布给他包扎,因此宿傲白这会儿用的就是之前李大夫留下的两块纱布,一块脏了换另一块,脏的那块宿二娘会在干完所有活儿后拿去清洗,怕换药的时候洗好的纱布干不了,二娘还会细心地把湿布放在火上烘干。
但是不论清洗地多么仔细,在没有肥皂洗衣液的古代,那几块纱布在经历了几次换洗后早就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加上大夫说了包扎的布料一定要干净,不然伤口再次溃烂就更麻烦了,所以二娘搓洗格外卖力,几次下来,布料都细薄了许多,原本细密的纹理也变得疏松了。
这会儿宿傲白腿上的纱布根本就裹不严实,药膏已经渗出至最外层,还有尚未愈合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渗出的黑红的血液。
明明裹着伤布,可上面黑一块红一块,看上去反而更加触目惊心。
还有伤布并未裹到的上侧肌肤,在小腿上端和膝盖的那个位置,皮肉都已经发黑发紫,直到大腿中部颜色才逐渐变淡,转为较为正常的肤色。
村里人不像李大夫那么能耐,可也知道,好端端的皮肤不会发黑发紫,能伤成这种颜色,这条腿大概率也是没救了。
但不还是有一线希望吗,听说李大夫给开了药方呢,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好好在家养伤,跑出来干什么呢?
别看原身以前在村子里人缘一般,很多人还在背后笑他傻,给不相干的后娘以及后娘养的俩弟弟当牛做马,连带着把自己唯一的闺女也培养成了宿家的一个小丫鬟。
但背地里嘲笑归嘲笑,原身这人性子老实,眼里只有干活一件事,从来不和人起争执,因此你要找一个和他有过节,恨他的,真还一个都没有。
而且原身虽然在被嘲笑,可这种嘲笑的原因,何尝又不存在同情呢。
看到他的日子已经过的跟苦汁里熬出来的一样了,现在还伤了腿,可能下半辈子就要变成一个跛子,感情丰富一些的,还要为他抹两滴眼泪呢。
“有牛啊,你这是上哪去啊?”
走到半路,宿傲白就被一个妇人给拦下了,他低垂着头,眼底闪过一丝精明,等抬起头时,又化作了一脸憨相。
拦下他的是村长家的婆娘,要说这个村子里谁不怵宿家的秀才娘李氏,村长媳妇马氏绝对是其中之一。
她男人就不用说了,一村之长,虽说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可在十里村的范围里,村长就是老大,家家户户要申请宅邸建房、开荒乃至服役都要通过村长之手。
而且十里村的村长姓王,王在十里村是大姓,王村长同时还是王氏的族长,现在村里唯一的私塾还是王氏的族学呢,只不过因为王村长的缘故,村里其他的外姓人也跟着沾了点光。
在宗族意识强盛的当下,王村长在十里村的地位牢不可破,连带着他媳妇也是村里妇人中的第一人。
而且王马氏自己的儿子也争气,李氏生了一个秀才儿子不假,王马氏也有啊,她生了两个儿子,老大考中了童生,现在在镇上当账房,老二几年前就已经考上秀才了,而且考中的年纪并不比宿友文大几岁,这些年他一直在王家的族学里当夫子,一边教村里的孩子启蒙,一边苦读,只等着学问到一定火候了,再次下场呢。
本来王马氏和李氏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可谁让李氏的儿子考中秀才后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村里一些眼皮子浅的私底下吹捧她,说宿有文比她儿子会念书,将来保不齐能赶在她儿子前头考中举人,因为是私底下闲聊,李氏毫不谦虚,将这番吹捧照单全收。
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反正没多久这些话就传到马王氏的耳朵里了。
你说,你儿子考中秀才你怎么高兴都没事,可你有必要踩她儿子一脚吗,都是当娘的,王马氏当然心疼自己儿子了,于是李氏就这样被她记上了。
不过这件事王马氏并没有和自己男人说过,因为她男人会觉得她们这些婆娘心眼太小,并不会因为这样的几句闲话就在村务上给宿家小鞋穿,王马氏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气愤,只等找到时机,让李氏狠狠难堪一次。
而恰巧,宿傲白因为全知的记忆,知道她们之间这个不为人知的过节。
从在李大夫面前演戏的时候,宿傲白就开始算计了。
李大夫嘴巴严,但再嘴严的男人也总会忍不住和自己的枕边人念叨一句,恰好,这个嘴巴嘴严的男人有一个全村嘴巴最碎的婆娘。
而李大夫的那个媳妇和王马氏又走的很近。
王马氏着实是个精明的女人,她男人看不上村里的婆娘道人是非闲话,可王马氏却十分乐意听,因为在这些女人的闲话中,往往能观察到村里大多数人家家中的风吹草动,这些细微的琐事没准对他男人还有不少影响呢。
因此她刻意地和李大夫的媳妇保持了友好关系,在这个村子里,只要是李大夫媳妇知道的事情,王马氏肯定也会知道。
而刚刚,宿傲白又特地选择一个从村长家门口经过的小路。
王家家境殷实,王马氏这个已经当婆婆的年纪自然是不用下地干活的,每当这个时间,她都会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缝补衣服,或者是给家里的男人孩子纳鞋底。
因为王家的院子特别宽敞,再加上王马氏这个人为人大方,有人来家中做客,总会泡上一大壶不怎么值钱的茶水,外加几把瓜子花生,因而村里一些同样不用下地干活的女人最爱来王马氏家里边闲聊边干点琐碎的手工活。
他们可以沾一点便宜,王马氏可以用一些不怎么值钱的东西热热闹闹地消磨一天的时间,同时还能拉拢这些女人,两方都觉得自己得到了实惠。
此时宿傲白拄着拐杖慢吞吞经过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围坐了十几个妇人,看到他经过的时候,就开始议论这段时间村里流传着的关于李氏的八卦。
而王马氏果然不出他所料,将他给拦下了。
见村长媳妇问他干什么去,宿傲白的嘴唇微微嚅动了一下,双手紧紧捏着做工粗糙的拐杖,脸色越发苍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
“去、去地里看看。”
王马氏的眼神顿时就亮了,而院子里的那群妇人也跟着王马氏走了出来,将宿傲白围地团团转。
跟王马氏要好的大多都是四五十朝上的老妇人,宿傲白也就二十多三十不到呢,因此虽然被一群女人围住了,却也不犯什么男女之间的忌讳。
“你这腿不养伤去地里干什么?”
王马氏提高了声量,这些天李氏天天在家叫骂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宿老二又不是傻子,他难道不希望好好养着自己那条腿吗,现在拖着一条伤腿还往地里走,还不是被李氏这个后娘给逼的。
“就、就是去地里看看……现在地里活那么多,爹和大哥老三他们天天下地干活,我、我在家里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花那么多银子,我、我心里过意不去,其实我这伤也不严重了,能干活的。”
说着,宿傲白抬了抬自己那条伤腿,结果不知是不是又扯到了尚未愈合的伤口,一股股黑红的血液渗透伤步,他的额头冒出一层薄薄的虚汗,嘴唇上的血色也瞬间褪去,白的像宣纸一样。
“别动别动,看你这腿都成什么样了,还想着干活呢。”
王马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这个都已经当爹的男人,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帮他那个恶毒的后娘说话!
在场的其他女人也是这么想的,心里是又气又妒。
她们生养的亲生儿子都未必有宿老二这般老实孝顺呢,偏偏李氏的福气居然那么好,白得了一个被她百般折腾,还一心一意维护她的继子。
殊不知,这就是宿傲白要的效果。
他这会儿要是说自己受不了李氏的责骂,所以不得不下地干活,大家在同情他之余,也会觉得他这人不够纯孝,当着外人的面揭自己后娘的短,根本不像他以前表现的那么老实。
而他现在越是支支吾吾地维护李氏,反而更加会激发大家对李氏的恶意。
“能干的,我拄着拐就能走路,我可以帮我爹他们扛挖出来的粮食呢。”
宿傲白拼命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能干活,不吃白食。”
“怎么,你家还有人骂你吃白食?”
王马氏精明地抓住了他的话柄。
“没有没有,没人说我。”
宿傲白急的直摆手,就一只手撑着拐棍,差点都没站稳身体,人笨嘴拙的形象深入人心,谁会觉得这样憨实的男人会给后娘挖坑呢。
“家里为了给我看病花了那么多银子呢,我一个铜板都没有,二十两呢,都够小弟买几本书,一套很好的笔墨了。”
他的脸上满是愧疚,似乎觉得自己伤了腿花费那么多银子,就是全家的罪人一样,他必须多干点活,才能把花在他身上的这笔银子抵掉。
二十两,即便对于王家这样殷实的人家来说也不是个小数字,对其他普通农家而言,更是一两年的嚼用。
等以后真的开始翻旧账了,或许也会有人拿这笔银子为李氏说话,毕竟她再怎么刻薄继子,好歹也拿银子给他看病了不是。
但宿傲白换一个语境,并且标注了几个对比之后,这样的一笔巨款,好像又没什么了。
他说自己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可他这些年辛辛苦苦挣的钱去哪儿了?
毫不客气地说,宿家几十亩地的活儿,一小半是他们家其他人干的,一大半是宿老二和家里的那头老黄牛干的。
而很多活儿老黄牛干不了,所以宿老二干的活绝对比老黄牛还要多。
他从懂事起就开始干活了,十二岁的时候,干的苦活抵得上不少成年的壮汉,现在他二十六岁了,等于足足给宿家干了十四年的脏活累活,而他又得到了什么?吃个六七分饱的肚子,宿老头或家里其他人穿旧的衣裳,就连脚上那双鞋子还是他当年早死的媳妇给他纳的那几双,早就破了无数个洞了,现在是他闺女在缝补,小小的鞋面上纳了十几个洞,之前的那块布是什么颜色,大伙儿都看不清了。
这些年他给宿家挣得银子,又何止二十两呢。
这还不提农闲时候,他去镇上、邻村找的一些杂活,他这人心眼实在人又傻,根本就不会欺上瞒下,每次回来挣了多少铜板就上交给李氏多少铜板,光是他拿回家的那些银子,就足够给他治疗几次腿伤了。
而此时他心中压的他不顾腿伤都要干活弥补的二十两,对于宿家其他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宿老四的几本书,一套不错的笔墨而已。
这些东西难道还比宿老二的这条腿,比他的下半生还要重要?
这宿家的人到底偏心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让这个憨傻的男人在心中产生这样的想法呢?
是宿奎山过了,是李氏过了!
村里偏心的父母有,但像宿奎山夫妇这样的还真找不出几个来,果然后娘就是后娘,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怎么都不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