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Beginning
岭上开花番外/初稿
作者:也稚
Chapter1
#男子汉
那时候真是很安静的,冬天朋友们都去亚热带海滨度假了,李寺遇独自穿过长巷。有人家在门前用冰雪筑起滑梯,小孩爬到顶上,坐一块塑料板嗖地滑下去,三代人围边上,笑的时候呵出浓重的白雾,他们脸颊冻红了,仍很高兴的模样。
李寺遇把连衣衫的兜帽往额头下扯,顶寒风走进这片儿唯一的室内体育馆。
他一定要趁这个假期长高一点,壮一点。等下学期开学,好同班上那个大壮一决高低——发誓要打赢他!
小学四年级开始,李寺遇就在心里说过好多遍,但直到初一了实际情况也没有丝毫改善。
他们的言语行为总让人觉得,一个人没爹的人就不是男子汉。十二三岁的李寺遇还不懂得什么叫父权结构,但已开始厌恶以父系为纽带的社会风俗。
人们会可怜一个独自养育孩子的父亲,却对一个独自养育孩子的母亲指指点点。人们说一个男孩子不能失去父爱,否则没有男子气概。
可是为什么一个男孩子不能安静,不能细腻,不能掉眼泪?
他的忧郁潜藏在商店二楼墙壁、地板和沙发裂纹之中。雨会从缝隙落下,在每个夜晚淋湿他。
篮球回弹,手拍打,垫脚弹跳,运动的过程不会再有那些被他们视作阴柔的想法,他淌流属于男子汉的汗水。
一个冬季过去,同学们返校,李寺遇却没遭到大壮的拳头问候。大壮恋爱了,和隔壁班的英文课代表,据说是他们两家人去三亚看房、度假期间发生的事,大壮给英文课代表写了情书,还背着大人一起去看了电影。
李寺遇搞不懂怎么会有女孩子肯和这样的人交往——他还不完全懂得交往的含义。
总之,他摆脱了大壮和那群人的暴力,他可以把注意力放在课业上了。或者说,其实是物理老师。
他们的物理老师和印象中的理工科女不一样,头发烫波浪卷,穿的衬衫总是不小心绷扣。尽管老师教学风格严肃,但包括大壮在内的男孩子都很喜欢物理课,无关成绩好坏,他们喜欢老师生气时双手撑在讲台上时,从衣襟隆起的小小缝隙里看去的沟壑和一点点蕾丝边。
用后来的话说,一个性感女人恰好在青少年思春意识萌动之初出现,理所当然成了一种形象启蒙。
李寺遇英文成绩一塌糊涂,物理却是年级第一。物理老师对这个单亲家庭的瘦弱的男孩关爱有加,考到满分还会奖励文具。
大壮他们用讥诮隐藏不同的妒忌。他们把在情-色杂志上发现的和物理老师肖似的写真模特拿给李寺遇看,说他手-枪时幻想的一定是这样的画面。
李寺遇掀翻了课桌,拎起大壮的衣领将其撞抵墙壁,一拳一拳锤下去。大壮毫无还手之力。
原来他是能打赢大壮这些坏小子的。
结果却是李寺遇被请了家长。何美云托人照看商店,匆忙赶到医院,给老师道歉,大壮及其父母道歉,并赔偿了医药费。
何美云唯独没让李寺遇道歉。李寺遇明白了什么叫最残酷的惩罚,也开始学会控制情绪。
是控制,不叫隐忍。
#副食店
损失事小,发现斯斯文文的儿子竟有如此暴烈一面才令何美云心惊。她不禁怀疑这是孩子爸爸基因所带来的,同样寡言少语,骨子里执拗,因时常和人发生冲突而被工厂开除的男人。
何美云是从乡下来的,十六岁没书读了,出来打工。沈阳尤其铁西全是工厂,浓厚的白烟和一成不变的灰色调笼罩这座城市。流水线上日复日一的工作,她看见自己的青春就要消亡了。
然后就成了母亲,一个对于这片土地上的女人来说生硬而不可避免的转折。再后来孩子的父亲离开了他们,直到今天也没回来。
从不问父亲去哪儿了的孩子,终于忍不住问:“妈,爸不会回来了对吧?”
“谁说的!”何美云停下点钞的动作,横眉道。
何美云在李寺遇心中是很美的,那时候也真是很美的。
三十出头,该丰腴的地方丰腴,脖颈和肩膀线条纤细,戴珍珠耳环涂红唇,穿白衬衫的时候就像电影里的港星。虽然打扮过的她身边往往伴随一个男人。
李寺遇又问:“叔叔为什么不住在我们家呢?”
“影响你学习。”何美云搪塞道。
他们的家也和别的同学不一样,不需要进院子,走楼梯或上电梯,就在副食店楼上。副食店生意清清冷冷,常客都是熟面孔。他敏感地察觉到邻里的男人和女人看何美云不同的眼神,源自熟面孔——何美云让他称呼叔叔。
或许该用复数,有的叔叔出现几个月,有的叔叔来往好几年。没有人提起他的父亲,但偶尔他听见叔叔和母亲私下说话,发现叔叔和父亲曾是多么要好的兄弟。
叔叔还是没有住进他们家,但叔叔和何美云做了一件影响他学习的事情,把后巷的铺面盘下来,打通了做麻将馆。
从此日夜吵吵闹闹,瓜子花生壳满地,烟雾浓重。
李寺遇同青春期的萌动作斗争,同心下一片黑黢黢窟窿作斗争。拨一下旋钮亮一点,再拨一下更亮一点的台灯就是他唯一的听众,灯光应在字迹密密麻麻的作业本上,成了世上最孤寂的告解室。
啊。
想要像蚂蚁和飞蚊一样往木头缝隙里钻,像蛆虫一样钻进卫浴间烂瓷砖也可以,只要可以从这狭窄、吵闹的空间逃离。
“越是困难,就越是不要在意困难,要用全部身心专注在学习上。知识就是力量。”美丽的物理老师说。
上天会变出许多障碍来捉弄我们,它就乐意看我们转移注意力,无法致力于抵达终点,从而拐入可悲的境地。
每一个窝藏在卫浴间翻阅杂志的时刻,每一个蒙头躲在沙发上的时刻,每一个奋笔疾书写习题的时刻,李寺遇与苦痛为伍,同时学会抽离苦楚。
没有停止学习的时刻,我们绝不要听天由命。
“李寺遇……可以给我讲下这道题吗?”
“没空,你去问老师吧。”
回头女孩子就躲去开水房哭。
坏小子们对李寺遇拒绝班花感到可笑,也有点不甘心。李寺遇无法理解,也不会思索他们到底是什么心态。
冷漠、自私从从此与他如影随形。
#陌生人
李寺遇进了理科特优班,同坏小子们彻底分开来了。办公室有他的身影,篮球场亦有,原本松松垮垮的制服衬衫变合衬,又变小。
初三寒假的尾巴,家里多了一号人,一个清瘦的光头男人。李寺遇以为自己早忘记了李昆的样貌,看到的第一瞬间却知道这就是他爸爸。
他没说话,李昆也没说话。十年未见的父子竟有如出一辙的个性。
实际李昆以前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三四岁,李寺遇还在李昆肩膀上玩耍,以至于他从不像别的小孩那样害怕道上的大哥,叼烟、穿金链子、刺青花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他心中父亲的象征。
李昆帮人顶罪坐监,反过来也那些人也照顾他们母子俩。何美云生得美,李昆走的时候就明白会发生什么事,现在看母子俩生活还过得去,心里百感交集。
何美云没明确说李昆去哪儿了,李寺遇渐渐长大也就猜出一二。何美云总说他要回来的,不让李寺遇去见他。是怕街坊们知道了,儿子在学校里不好过。
现在李昆回来了,街坊们自然都知道了。
李寺遇的爸爸进去过,学校里传开了。讨厌鬼们对他指指点点,女孩子们的情书却是递得更勤了。
从那时他就觉得这地方的女人很有问题,同情心泛滥,具有随时奉献一切的盲目性,热情多得用不完,但从不相信她们自自己。
大小琐事垒积,李寺遇的成绩丝毫未受影响,在下学期开学进行的保送考试中获得年级第三的成绩,还是因为英文成绩实在太差了。
成绩单拿回家,李寺遇面对陌生的父亲,李昆亦对父亲身份同样感到陌生。
“有出息!”李昆佯装一个稳健的中年男人拍拍儿子的肩。
何美云张罗了一桌饭菜,庆祝“双喜临门”。
李昆和李寺遇隔在方桌两端,视线不经意交错,有口难开。何美云一会儿个这边夹菜,一会儿给那边盛汤,顾着说话没吃几口。
钵盆里还有许多鸭子和酸萝卜,她却说再去厨房盛一点。
饭桌忽然安静下来,李昆闷了许久,说:“你妈怎么还不来?”
李寺遇如获大赦般撇下碗筷,跑去里屋楼梯下的厨房看,却见母亲蹲在灶台前偷偷抹眼泪。
“妈……怎么了?”
何美云用衣衫擦干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起身,“没事儿,烟呛到了。”
李寺遇已经不再是相信这种谎话的年纪,困惑地问:“他……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妈高兴!”何美云搭上儿子不知何时变宽阔肩膀,“就是太高兴了……”
“妈……”
“你说。”
“叔叔们不用来了吧?”
叔叔们不仅来,还同李昆坐一桌打麻将。李昆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叼起烟,挽起袖子露出褪色的刺青,开始叫李寺遇:“儿子,给咱们拿包烟过来!”
入夏,刮妖风下暴雨,麻将馆的灯管摇摇晃晃,灯光一闪一闪。楼上窗棂犹如被鬼魂敲打得阵阵作响,台灯刚还同桌前少年一样巍然不动,忽地灭了。
楼梯间响起脚步声,李寺遇急着从抽屉里找出蜡烛和火柴,没有注意到风雨声中的异动。
光亮闯入二楼的时候,他下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