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帷马车稳稳当当地停驻,马车里的人却没有下车。
李春和一众内官、侍卫俱都屏气凝神地跪候在马车边。
良久,皇帝才走下马车。
李春边忙不迭地跟上皇帝,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帝的神色。
做了这么多年内侍,他还是头一回似今日这般抓心挠肝、茫然无措……
他是天子近侍,寻常百姓一辈子都无从得知的、勋贵高门也一知半解、讳墨如深的天家秘辛,他都了如指掌……
每每冷眼看着勋贵百官以及他们的夫人、甚至后宫里那些耳目不畅的主子娘娘们费尽心思探听消息,他心里都会泛起莫大的愉悦。
这种愉悦,甚至比那些人殷勤地给他送年节孝敬时的愉悦更舒坦。
可今天,他是玩鹰的被啄了眼,自己也尝了一回那滋味。
皇帝离宫一日。
至于皇帝去了何处、见了何人、所为何事……
他这个近身服侍的,一概不知。
能否探清此事,影响的绝不仅仅是他的心情,而是关系着他的前程和性命!
李春这样想着,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愈发恭敬地跟在皇帝身后。
皇帝朝着中宫行去!
李春心里的疑窦愈发地深,精神头儿也愈发地足!
他不禁暗自揣摩:夫妻没有隔夜仇,那话说的是寻常夫妻,似帝后这般,却是生生冷战了三年!
三年……
皇帝莫非是终于释怀了皇长子夭折一事?
皇后娘娘是天仙美人,龙凤胎又生得那般玉雪可爱……
初夏的风里带着难察的、细微的燥热,李春望着中宫殿门想:若今晚皇帝宿在了中宫……
那么,这后宫的风向,恐怕也要变了……
此时的中宫殿内,却全然不是李春所猜想的那番夫妻情浓的旖旎景象。
西侧殿里,皇帝坐在临窗炕桌上亲自烹着茶,皇后没有坐在皇帝对面,而是远远地坐在屋中小桌旁。
二人面上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淡然。
而没有分毫怨憎、嗔怒、欢喜等情愫。
仿佛他们不是夫妻。
不曾并肩前行十余年,不曾生儿育女,不曾冷战三年。
满室寂然中,唯有茶香袅袅。
最后,皇帝先开了口。
他斟了一盏茶,置于炕桌上,微微侧头看向皇后,道:“从前你或许不信,可时至今日你总该看清……”
“后党文臣、杏林春、北沈、江湖侠士,还有,朕那个不堪大用的……”
皇帝到底没有说全那句话,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以为能倚仗的那些东西,其实都没有什么用处。”
皇后看向皇帝的眸光愈发地冷。
皇帝却仿若未见,温声继续道:“朕说这些,并非是奚落你。”
“朕从前便对你说过,你一个闺阁女子,能做到这样已殊为不易,朕很钦佩你!”
钦佩……
皇后眸中的冷锐散去,袖中的手却握成了拳。
她心底冷笑连连:呵,钦佩……
好一个“钦佩”……
从前也是这样,他耐心谦和地与她议事,诚挚地称赞她的想法,惋惜她非是男子……
有一回,在这样感慨后,他翻看着舆图册,随口说道:“不过,你跟着我,纵然不是男子,亦能有一番作为!”
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后忆起那一幕,仍是历历在目。
那句话的内容,他说那句话时的神情,那晚端王府书房里的陈设。
时光定格在那一瞬,烙在她心底。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周身都罩在摇曳的暖黄烛光里,嘴角挂着浅浅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