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好久不见
鬼谷山通天峰
房内药香四溢,一个穿着道服的女子守在木桶边,对着木桶里被药材泡着的一个满头白发闭着眼的人小声嘀咕道:
“让你早些年离开那儿你偏不听,这下倒好,活该你身上被穿了这么多窟窿眼。真丑。你睡得倒好,连累我翻了两千多具尸首才翻到了你,要不是早年为你设了道护心符,你都死翘翘了。”
她支着下巴,看模样很是无趣:
“帮你弄了具尸体易容成你的模样,你再也不用回去了。嗯,醒来后要谢我哦……”
“时光……”说话间,门被人推开,一个清冷悦耳,却又带着几分暗哑低沉的声音传入时光耳中,顿时,那名叫时光的女子本哀怨的表情立马就换成了一幅欢喜样:
“年轮年轮……”
她欢天喜地地跑上前去抱住了那个叫年轮的女子,道:
“你怎么才回来啊……”
年轮叹了口气,揉着她的头,笑:
“我才出去了不过几个时辰。”
“但我就是很想你啊。”时光憨笑道,又上前亲了口对方的脸颊。
“……”这让刚走进房来就看见了这一幕的七十一与横一等几人,几乎想自戳双眼。
“咳咳…”众人轻咳。
时光趴在年轮的肩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众人:
“都得了伤寒么?”
“……”
“好了,办正事。”年轮拍了拍她的肩,道。
“哦……”时光的声音有些闷,撇着嘴,对走到木桶前,指着泡在木桶里的那个人,对众人道,“呐,这不没死嘛。”
七十一:“……”
“你们要信我的医术,除了死人,没有天命师救不活的。”
横一对那名叫年轮的女子行了一礼,道:
“前辈,不知道我师兄他……”
“无碍。”年轮笑了笑,很是温和,“有时光在,出不了什么事。不过纵横伤势太重,恐疗程较长,一年半载,也是常事。”
七十一高兴道:
“没事没事,能救活就行。”
“……”时光有些无语地看着他,道,“你这是在怀疑我!”
“也不是特别怀疑……”
“……”
“家师远行,招待不周,望请见谅。敢问前辈名讳,如此大恩,鬼谷山感激不尽。”横一上前对年轮行了一礼,道。
“名讳?”年轮怔了一下,忽又笑道,“我已多年不曾记得自己名字了。说起来,纵横鬼谷一脉,还与天命师有些渊源。何况纵横曾有恩于我,你们无须客气。”
“可是……”横一还想说什么,却被时光上前打断道:
“你们问她名讳做什么?她这人傲,姓氏可是说不得的。”
她就赌气当年年轮不肯告知她名字。
年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
“姓风,燧人氏。名琰欣。”
时光在一旁撇嘴道:
“叫她言情便好了,这年头,言什么心啊。”
众人:“……”
年轮看了看被泡在木桶里的人,轻轻道:
“此番救她,乃强改命格,即便救回,恐不能享长寿。”
七十一道:
“那能活多久?”
“五十多年应该可以的。”时光在旁边抓了抓脑袋,“哎呀能活着就不错了。挑什么挑?!”
“……五十多年也是可以的。”横一对时光行了一大礼,道,“有劳姑娘了。”
“谢什么啊。万一她要醒了再见那什么……慕……慕什么?”
“慕容白。”七十一提醒道。
“对,再去见那什么慕容白,再受回伤…我保证她五个月都活不了。”
众人忽然就沉默了下去。
见,是伤。
不见,就不是伤了么?
夏蝉冬雪,时光斗转星移。
三年已逝,良人已辞四年。
这年年关过后开朝,众大臣递上了问安的折子,再奏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后慕容白便散了朝。
这几年,她身子早大不如从前。
李德全在一旁问她:
“皇上,回长生殿么?”
她点点头,正欲起身时却见邳森着一袭布衣进了殿。
“臣有事奏请皇上。”
“都下去吧。”她眼睛看着邳森,却对宫人们道。
该来的,总会来,不是么?
“嗨。”
众人退下后,她对邳森道:
“起来吧。”
“臣邳家与慕容氏曾有三世之约,而今皇上已然君临天下,三世之约已到。臣邳森,恳请辞官归家。”邳森端端的行了一礼,道。
慕容白并未回答这个问题,目光看向殿外,笑了笑,她不知道那人到底是有多大的魅力才会让她身边的人这般待她。纵横走了,自小伺候她的小桃子请旨前去守墓,失踪多年的琳琅不辞千里来到王都送信,现下仅有的邳森,也终于在这吃人的宫里,呆不下去了。
她的笑也不像多年那般明媚,经历过失去挚爱之痛后,她连笑,都是苦的。
很久没笑过了,也许对着那人曾经的友人,她才能够尝试着去微笑。
“知道么?朕这一生,有两件事做不到——不知来生,不回曾经。”良久,她轻声道。
清冷的嗓音在偌大的大殿里响起,带着的是无尽的渴望与悔恨。她做到了很多人都没做到的事,可她最想做到的,却怎么也做不到。
旁人不会懂她是多想能做到这两件事,若她能回到曾经,她很想在二十三岁那年告诉那个人:
其实她也好喜欢她。
也许那样的话,后来的很多事就都会变得不同了吧?
若她能知来生,她愿放弃一切与她从头来过,只是下一世,要让她来宠着她爱着她,让她知道…她对她的情意,连同这一生的情,统统回报给她。
倘若能重来一次,该有多好?
她悔了,真的悔了。
曾追求了三十二年的梦在良人扶灵魂归的那个雪夜里破碎了一地,她用颤抖的指尖去描绘心上人好看的容颜,而梦魇中,她却听到了故人的叹息声。
君临天下?又有什么用呢。
她曾经苦苦追求的,真的到手后,她却悔恨交加。
倘若能重来一次,该有多好?
“皇上可懂爱情?”邳森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开口道。
爱情?
她怔了一下,失了神。
爱情——她曾在很多年前得到过,却被她无情地摒弃了。那时的她以为,情爱是世上最无趣的东西。因为这样…所以她才伤了一颗赤诚之心。
爱情……
她怎么配懂?
“既然不懂,那么像皇上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做那两件事情呢?”邳森抬头看着慕容白,淡淡地问道。
她垂下眉,面色洞空无神,听着邳森对她的质问,自己只能以沉默相对。
对啊……她有什么资格去说,去做那两件事?
回到曾经……她难道选择的不会与从前一样么?知道来生,她又凭什么再去束缚她呢?
又能怎么样呢?
就算她君临天下了,可那个人,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么?
这天下,又有什么用呢?
邳森看着坐在龙椅上的人,慕容白,这个女人,她一生名垂青史,权倾天下。然而在终于成了这天下的主人后却一点也不快乐。
如若不然,为何她自那人走后就再也没笑过?
血染江山再如画,终归是少了一人。
可怜,可笑。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然后悄悄地退出了议政殿,他帮不了慕容白,因为他也怨慕容白。
怨她当年不识真心,让思虑等了一生。
解铃还须系铃人,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邳森留信辞官走后,慕容白在议政殿里静坐了一夜,同四年前那个雪夜里一样。她静静地坐着,回想着曾有过的幸福,手里攥着那封信,四年的悔恨与思念终于决堤了。
她想她大概是幸运的,因为从始至终,那人都一如既往地深爱着她。
她想她大概是悲哀的,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来得及给出该有的回应。
大喜大悲,大彻大悟,已透支多年的身子骨终于熬不住了,咳出的那滩乌血,在晨光的照耀下,闪着病态的红,似在告诉她,自己的审判终于要来了。
深夜故人入梦时,她想,此番之后,那人可还愿等她?
这一病就是几月,来势汹汹,朝中御医皆无对策。
大秦帝国三年二月,放榜天下寻医;慕容清言以皇太弟身份监国。
秦帝皇宫长生殿
已是二十岁的慕容清言俊眉朗目,立在慕容白的床榻前,认认真真地向他尊敬的皇姐汇报朝中大小事。
慕容白睡在床榻上,她好看的容颜带着病态的苍白,听完慕容清言的话,她淡淡道:
“朝中的事…你…便自行作……作主。”
慕容清言紧了紧手心,他低头,不言。
儿时的沉默到了弱冠之年后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半晌,他才哑声道:
“皇姐……会好的。”
慕容白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好?好了又怎样?
不好又怎样呢?
于她而言,她的人生,仅有的意义便是能再见故人一次,那句她忍了十四年的话,多想能亲口问她。
思虑,你还肯给我,这个机会么?
“现下……几月?”
“三月了。”
“三月……”慕容白眼底有些失神,低下头,她喃喃道,“我遇见…她时,便…便是三月。”
而今,那人却早已不在。十四年,整整十四年,曾幻想过的所有美好未来到最后却是生死无话。
时光翩然轻擦,焉然回首,只道岁月有多长,深情有多久,思念有多长。
——谁,又知道呢。
她眼角划下两行清泪,也终于明白了,她欠思虑的,怎么还,也还不清了。
听了慕容白的话,慕容清言陷入了沉默,他记得那个人,那个人是整个秦朝最禁忌的人。她有好看的眉眼,温和的笑容。——那是他皇姐生命中唯一的光,也是整个大秦都愧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