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名胜古刹,但因地处偏僻,又主要用作地藏道场,归雲寺向来算不得什么热门景点,除初一十五外,前来游览或参拜的外来者寥寥无几。
香凝钟静的山门内,连贩卖香火的小贩都早早收摊,唯有几位负责洒扫的皈依义工,正趁着日头未落,在默不作声地修剪草木。
谈临非止步于偏殿檐下,顺着角脊延伸出的弧度极目远眺。
只见浓郁飘忽的山岚云影内,北边如列画屏的山色连绵成川,显出蜿蜒而陡峭的曲线,而在隐约的山影之上,千万光点汇聚成金光脉脉的条带,在山峰与溪流间随风流淌,如同触手可及的星海,明明灭灭地映入眼帘。
——在这香火稀疏的老庙周围,竟终年环绕着货真价实的佛光。
饶是和那虚假的星河隔着大半座山脉的距离,恶鬼也开始觉得口舌发干,那感觉如同踩在焦黑发烫的岩石上,四下都是湍急奔涌的岩浆火海,即便燃烧着的火流暂且还没有蔓延到她身上,那股扑面而来的灼热感却依然让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倏尔绷紧了。
寻常精怪都不敢在寺庙内现身逗留,更妄论是她这种沾过人命、强留世间的怨灵,与其说是畏惧或胆怯,倒不如将这理解成一种出于自保的本能。
……可虞歌就在这里头。
所有的遗憾与不甘,本该在死亡那一刹那达成永恒,但在念叨着虞歌这个名字的时候,谈临非却在恍惚间听见了心脏剧烈泵动的声音,那血脉跳动的细微声响在她的耳膜最深处微微鼓噪,使得她连呼吸都凝滞了,一时间除了心跳,什么也听不到。
那真是一种习惯般的怦然心动,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她性格里天生就具备虚伪、冷漠又过分追求完美的特质,这份特质赋予了她一份引以为傲的理性,也造就出一种苍白而无法被填补的残缺。
缺乏同理心、缺乏道德感、缺乏所谓的真情诚意……这种残缺在她胸腔内横亘了十几年,如同一处汩汩涌着毒汁的血窟窿,在日久经年的兀自挣扎里,甚至淬炼出一点纯然的歹毒。
念高中的时候,她身边的女同学们基本都处在发育期,聚在一起的时候,除了探讨电视里的男女明星,也会叽叽喳喳地聊一聊言情小说,或分享一些带点颜色的xiǎo • diàn • yǐng。
她在这方面知事比较早,因而在观摩那些旖旎而夸张的场面时,充其量也就是怀着点冷眼旁观的猎奇心,她领会不到什么面红耳赤的羞耻感,更提不起什么热血喷张的兴致,真对这档子事感兴趣,其实还是在虞歌长大了以后——
那是某一年暑假,虞歌照惯例蹭到她房间里看电影,看到半夜便窝在她身边同榻而眠,她想在妹妹的平板里定个闹钟,却不慎瞥见了对方这两天的浏览历史。
在那张诠释着视频内容的缩略图里,腰细腿长的外国女人被纯黑的皮革镣铐固定在十字架一样的刑架上,肆无忌惮地袒露出一身暇白的皮肉,而即便是在画质模糊的情况下,那身皮相上因鞭笞而隆起的紫红淤痕也分外抢眼,显出一种痛苦而又欢愉的色泽。
这孩子也想要…被人这样对待吗?
尚且年轻的谈临非略微偏过头,端详着睡得非常香沉的小姑娘。
那张因步入青春期而略显肉感的小脸上泛着一点微妙的酡红,被柔顺下垂的眉眼一衬,看起来有种一无所知的无辜与稚嫩。
那可能只是一个孩子对于小众癖好的好奇心,也可能是个不入常俗的特殊爱好,她当下只觉得可爱,于是一手替虞歌盖上肚子,另一只手则摸到床头柜上,够下了自己的耳机。
——那天晚上,她做了场非常有代入感的梦,那梦里不仅仅饱含着春意与欲求,更承载着某种热烈又真实的妄念,如同在身体内部炸裂开来的热武器,裹挟着炽烈的气流,无孔不入地席卷过肌理,令她在凌晨的空调房惊醒时,连睡衣都黏在了身上。
在梦里,有囚笼、有眼罩、有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有与世隔绝的无人小岛、也有……她那被颈环拴在床柱上、只能安安静静乞求疼宠的邻家妹妹。
不着寸缕的虞歌俯身卧在她膝头,雪白的皮相之下落着细密而不见血的伤痕,那薄薄的两片骨头在皮肉底下撑出引人注目的弧度,像被裹在茧里振翅挣脱的小小蝴蝶。
她垂下头,看见虞歌在自顾自地磨蹭她的手臂,那姿态是那么不安,又那么感激,如同匍匐在主人脚下讨饶的幼宠,露出一点懵懵懂懂的委屈,叫人不能看不见,亦不能不怜惜。
“……姐姐,哎,姐姐,你怎么起来了哦?”
虞歌迷迷糊糊的呼唤声从枕头里传出来,回荡在她的胸腔中,那模样柔软、乖顺、又万分依赖,一切的一切,又在和她梦中的渴慕隐隐共鸣,她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重新躺回去,将对方严丝合缝地笼进怀里。
——她当然清楚,这对虞歌而言,只是在青春开蒙时偶然发觉的小小情趣,而她也永远不可能将虞歌关在笼子里、栓在床柱上。
但那种来自睡梦中的满足感却如同潮水一般慢慢涌现,填满了她胸腔内鲜血淋漓的空缺,也令她在日思夜想的渴求与忐忑中,体味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痛。
她眼看着虞歌一天天长大,从一个只敢偷偷传看xiǎo • diàn • yǐng的无知少女,出落成了能和朋友一起泡吧喝酒的年轻女人;从缩在她怀里睡得直流口水的无忧幼童,蜕变成了一个懂得和她讲情话、也会偷偷亲吻她的年少恋人。
但哪怕是在虞歌和她确立了关系以后,她也常常被那份疼痛所折磨,如同一场漫长持久的生长痛,潜藏在完美无瑕的外表之下,隐匿于无底线的温情与耐心之中,总是发出又闷又胀的痛感,让她连骨头缝里都酸涩淤堵。
她还以为那是出于爱。
尽管这感情里充满了私欲与算计,尽管这感情将虞歌逼入了求死的境地,她也总以为……那是出于爱。
然而时至今日,在她彻底失去了虞歌以后,她终于能直白地撕扯开所有的遮羞布,剖开自己腐朽的胸膛——
那里其实没有什么需要被填满的空缺,也没有什么终年折磨她的爱或者恨,她会觉得疼、会觉得不满足,是因为在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中,只暴露出一团浸在污秽中、裹满了毒汁的心脏。
恶鬼避开供奉着地藏金像的正殿,伸手推开了禅房大门前的木质围栏,系在银杏树枝上的惊鸟铃发出一阵泠泠脆响,却没惊扰到院落内的任何居者。
这居所内的确设立了笼在佛光内的结界,但这结界似乎只为了驱赶外客,并没有什么赶尽杀绝的意味。细密盘旋的光点在微风中交织成一张远长柔软的网,带着神佛无声的告诫与劝慰,不留情面地萦绕在她的身旁。
谈临非长长地、彻底地吐了口气。
每迈出一步,她四周的空气似乎都更绵绸、更冷凝一些,仿佛坠入了正午时分的海水,时而冰冷,时而灼热,但在这沉浮不定的冷与热之间,窒息感却是一成不变的,如同在气管里堵了一团浸湿的棉花,连喉间都瑟缩阻滞,令人哑然失声。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进来。
被她伤害过的、那个两小无猜的爱人已经死了,现在的虞歌较过去更加成熟、阅历也更丰富,断然不会再给她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也不再需要她的歉疚与补偿。
事到如今,她与虞歌之间相隔的那道罅隙,不仅仅夹杂着二十年的爱恨纠葛,不仅仅包含着生与死的隔阂,更涵盖了那么多她无从了解、更无法触及的异世光阴,那个将正颗心都系在她身上、不得不仰仗她来拯救的无助妻子,早已在她一无所知的地方荡然无存,徒留她沉湎在无可挽回的往事中,一件又一件地细数自己的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