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也好,爱人也罢,这番叙述从头到尾都荒谬到极点,简直像是一场恶劣又刻意的捉弄。
虞歌本能地将这当成一场玩笑,但她根本难以分析,这位刚醒没几天的上司为什么要骗她,又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掉眼泪。
她唯一完整的一段记忆就是在局里工作的这段时间,如果真按宋皑殊所说,她们应当在她刚参加工作时就相识,为什么她能够回忆起每一位前辈、能够认得出每一位同事,却唯独不记得这位伯乐呢?
宋皑殊只迷失了两年,而她在进入管理局工作的时间已经远超过两年,如果说她们过去真建立过什么亲密关系,为什么在两年以前,在对方尚未陷入迷失的时候,这个人从未在她的印象里出现过呢?
她无法为这混乱纷杂的事态找出任何一条清晰合理的解释,然而,即使连最基本的时间线都对不上,她却依然有种挥之不去的焦躁感,那感觉是如此的滚烫鲜明,严丝合缝地哽在她的嗓子眼里,简直像被蓄意编造的谎言扼住了咽喉。
一方面,这当然是因为她刚从虚拟的任务中脱身,当不真实感远胜过逻辑与理性的时候,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就会被或多或少地降低;而另一方面……
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发自内心地希望,这套颠覆认知又漏洞百出的说辞会是真的。
除了工作中的那些任务以外,她没有记忆,也没有自己的人生,在大多数时候,她都能够克制自己不去深思,稀里糊涂地过好日子,但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难免也会滋生出几分无法被消解的张惶与忧虑。
沉浸在负面情绪中是很容易的,在只身一人的午夜梦回之际,她也曾无数次呆坐到凌晨,茫然与痛苦同样汹涌,如潮水般席卷而至,让人无法呼吸,亦无法挣扎,像漩涡一样将她吞噬。
在这样的境地里,一种难堪又卑怯的渴望终于在血肉中扎根生长,微妙地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在她脑子中挥之不去。
——她确实一直想要一份归属感,与其说是一种憧憬或幻想,这份渴望几乎在日复一日的期待中凝聚成了贪婪的诉求。
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无论对方有多大年纪、是什么身份,无论遭受到怎样残忍的对待,她通通都不在意,她只是想托身于一位可靠的引领者,将一切难以启齿的渴慕与欲求都交付于人,从此不会失控,也不必承担责任,只需要在被安排妥当的井井有条中,孜孜不倦地汲取感情。
但她做不到。
虞歌深深地、彻底地吸了一口气,沉闷的痛感顺着肺叶,如电流般传导至心脏,令她连指尖都有点发麻。
这种关系既不健康,又不现实,更关键的是……出于天性中的自保,她根本做不到。
她能够在任务中屈居弱势、予取予夺,但在现实中,她不愿把满腔渴求攥在任何人手里,也不可能被其他人掌控于方寸之间。
微弱的人工气流声在住院部中循环播放,如同夏日掠过树梢的煦风,将郁郁葱葱的枝叶吹得沙沙作响,甚至为了仿真,还间或掺杂着幼鸟清脆稚嫩的鸣啼。
可惜……这声音再悦耳,也终归是假的。
虞歌将语气放得分外镇静,由于过于平缓,听起来几乎带着点滞涩的感觉。
“宋科长,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产生这种臆想,但您在一个下属面前彰显私人感情,未免有点太不合时宜了。”
她垂着眼,抽出两张面巾纸,恭敬有礼地递到对方面前。
“也许是我不该在您休养期间前来打扰,不如…我们还是改日再细谈吧。”
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伸到她面前,将她扫过耳廓的一绺长发轻轻掠到耳后,随机又放了下去,握住了她搭在桌面上的手。
那动作足够温柔自然,虞歌一时片刻完全没反应过来,但那种黏腻泛凉的触感却在她掌心内无止境的扩散,将她阴暗晦涩的念头衬得一览无余。
——她喜欢被人握着手,即便这人看起来很不好惹,即便这人是她初次见面的顶头上司,她也喜欢这样被人握手。
然而掌心里的热度只停留了短暂几秒,便猝不及防地消失无踪,虞歌在混乱不堪的思绪中勉强端出从容的架子,只见宋皑殊面无表情地揩了把下巴上的眼泪。
“……虞歌,你说得有理。”
在朦胧而柔和的风声中,上司的嗓音透出种难言的低哑,像是硬吞了口鲜血一样,似乎有点黯然,又有点难过,但那情绪其实非常克制,稍有疏忽,便会悄然掠过。
年轻的宿主狐疑地抬起头。
她以为会从对方脸上看出好整以暇般的逗弄、或者某种显而易见的痛苦,然而在那双黑沉狭长的眼睛里,其实只有一种沉思般的端详,仿佛要以目光,一寸寸地描摹她的眉眼长相,再透过这层表象,凝望某个被她所遗忘的灵魂。
在对视的那一刹那,虞歌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窥见了一个不该被揭开的秘密,那感觉让她觉得很迷茫,又有点森寒一般的毛骨悚然。
她听见宋皑殊叹息道:“信与不信都随你,我们来日方长。”
……
住院部,东配洗手间。
一泼冷水溅到蓬松雪白的桌上香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