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济云直起了身子。
垂落的直发自侧面挡住了她的眼睛,使人看不出一点表情,但她的牙关却咬得死紧,以至于两腮处都能看出点细微的翕动,那线条分明的下颌骨僵硬而紧绷,显出某种晦暗不清的古怪意味。
“这样啊。”
她叹息一样地软下了嗓子。
“那倒是……省了大麻烦了。”
空气里似乎有种一触即发的不安与紧张,年长的女王与她久别重逢的小伴侣相视而立,一时间连树梢被晨风轻拂的簌簌细响都清晰可闻。
女王在静默中仔细端详着虞歌那张惊艳慑人的面容,足足过了好几十秒,才反手捂住了对方的双眼。
那洁白而略带潮意的眼睫在她手心内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她用手拢住了一只在雨水中垂死挣扎的蝴蝶。
要是虞歌真的是一只无法化为人形的蝴蝶就好了……
要是虞歌真能这样被她攥在手心里,那可真是…太让人放心了。
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秘念头在隐忍中重新裂帛破冰,令她的舌根都由于过激的情绪而微微发麻。
虞歌为什么不想要我?
难道是我对她还不够好吗?
她曾把那个骄矜单纯,甚至有点任性的小姑娘捧在手心里,事无巨细地处处关心指导,并在对方成年后立即将后位双手奉上,把一只来自濒危种族的脆弱雌虫亲手打造成了受万人敬仰的帝国王后。
虞歌本应爱她,尊敬她,感激她,依赖她。
至少…总不该想着,要彻底离开她。
她半搂半推着,一路将对方牵进了寝宫西侧的塔楼。
那塔楼占地面积不大,但地面上方仅留出一层,层高约莫有十几米,上方无窗,只从侧面的几处通风口内流泻进来非常稀薄的晨光。
这座塔楼设立于阿尔西斯王室刚刚入驻首都星的那一年,最早的效用,其实用以向万虫之母献祭或祷告。但那都是千年之前的事情了,自虫族正式迈入大机甲时代起,这支起源于远古星球的种族就已经彻底放弃了信仰与传统。
而现如今……
裴济云按下开关,镶嵌整座塔楼内部的上千盏壁灯同时亮起,瞬间联结成一片横贯了弧形墙壁的浩渺星辰,那些小小的圆灯闪着微渺的光芒,在昏□□仄的柱形建筑内错落排列,勾勒出一对脉翅的形状,连脉翅内最纤细复杂的网状脉络都清晰可见。
那是一对纳蒂斯虫族的翅膀。
而被这明亮灯光所照亮的内部主体只和周围的墙壁隔了一两米的距离,几乎与塔楼完全等高,沉重而冰冷的银色金属以格纹勾连交错,在最上方平缓地过渡出拱形的弧度,外围以金属刺网在每一根竖管之上缠绕盘旋,像是无数肆意生长的荆棘藤蔓正牢牢地依附在这副巨大的金属框架上。
——这分明是一只被建在塔楼内的金属牢笼!
某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本能令女王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亢奋与自得,那情绪来得如此迅猛,如同裹着烈焰的飓风,在她的每一根神经上如电流般呼啸而过。
她仰头望着自己的作品,缓缓地松开了罩在虞歌双眼上的那只手。
“……宝宝,看看,你喜欢吗?”
她的声音甚至温柔得有点发黏,仿佛有什么隐忍多时的充沛情感,正顺着她的胸腔深处一点点地淌出来。
虞歌的眼神略有点散乱,没有一点焦距,她的眼睫长而雪白,但落在眼下的扇形阴影却是暗色的,像是浮在雪面之上的两片浮灰。
年轻的小王后一言不发地僵在原地,神色中有种强弩之末般的平静,那勉力强撑的意味太过明显了,以至于她那一瞬间的表情几乎是有点生冷的,好像只要轻轻敲碎这层薄而脆的平静外壳,就能看见那柔软孱弱的内里。
裴济云回过头,将视线定定地落在虞歌的脸上,不禁稍稍叹了口气。
这孩子的相貌真是一点都没变,连最细微的眼角眉梢与嘴唇上浅淡的纹路都与年幼时完全一致,甚至连面上的表情,都给人一种时光倒流而岁月回溯的错觉。
——多年以前,当她亲自驾驶机甲前往密林星系,要将对方以女王恋人的身份接入首都星时,虞歌也是这副惊惧交加又茫然无措的表情。
尚且年幼的纳蒂斯雌虫在校门口愣了许久,连触角都因震惊而微微颤动。
“……我也觉得你很好。”
刚成年的小雌虫非常踟蹰地表达着个人意愿。
“但是吧,这发生得太突然了,我爸妈不会同意我就这样和你走的。而且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将来到底要做什么……。”
那是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女王当着随行媒体的面,不由分说地将她懵懂无知的小恋人按在了怀里。
她的面色是那么的亲和宽容,不带什么色厉内荏或冷硬强势的味道,但语气却非常坚决,容不下任何动摇与反驳的余地。
“嘘,宝宝,没关系的。”
她游刃有余地低下头,亲了亲小雌虫泛红的双颊。
“我会一直等你的,回家去和爸爸妈妈好好谈一谈,好吗?”
她当然知道虞歌大概率会和家人闹得很不愉快,恰如此时,她也清楚,虞歌有多么畏惧这长满利刺的牢笼与塔楼。
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总是能得到她想要的。
裴济云的唇角泛出一点极淡的弧度,然而眼睛里却没有分毫笑意,反而透出一种收敛的威压与不动声色的怜悯。
她俯视着虞歌,就像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一只苟延残喘的猎物。
“别怕,这不是对你离家出走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