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任何周旋或对峙,这场蓄谋已久的战火便已然一触即发。
王宫护卫队的虫形机甲于千分之一秒内完成形态变换,由高位架起的两排轨道炮倾囊而出,炮弹在半空中脱去钢壳,裹挟着刺目的火光而至,甫一触及到军团机甲的外壁,便发出轰隆一片巨响。
驾驶舱的弧形玻璃仓顶之上,一时间只能望见无数破碎的金属与飘浮的巨石。
雷光军团自指挥舰起,依次竖起坑坑洼洼的侧翼,继而全速前进,在毫厘之间将炮口对准敌方的舱体。
铺天盖地的酸性液体瞬间扑面而至,王宫的巨型机甲在遭受腐蚀时冒出滚滚白烟,机甲双侧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声,紧接着,那虫形机甲竟一反常理地迎头而上,烙刻着红心标志的大型机身顷刻间就重重地撞上了指挥舰的双翼!
相撞的那一刻,指挥舱内的地面都在对方碾压般的重击而剧烈摇撼,四面指挥台同时迸发出大面积的火花。
虞岚一把扯下精神栓的外接插口,啪地一声解开腰间的安全扣,伸手扶住跌倒在地的妹妹。
“这王八蛋疯了吧,她也不要命了?”
小王后撑着台面喘了好几声,才勉强能发出声音。
“…裴济云清醒得很,雷光军团曾为王室卖过命,在帝国内战功赫赫,若是仅仅因为我和公主就将你们全数剿杀,难保部分民众会提出异议。”
她望着窗外急速下坠的虫形机甲,淡金色的眼中似乎映着一层水光,又在转瞬间消失无踪。
“唯一能够万全的说辞,就是军团在逃离过程中…主动袭击了女王。”
裴济云所驾驶的机甲被包裹在熊熊火光中坠落,在即将爆炸时,机甲自动将驾驶舱弹出,随即便跌到一颗荒星上,映出连天接地的大片金红。
“……姐姐。”
虞歌微微侧过脸,对着长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她其实是在微笑的,但那笑容里却混杂着无法掩饰的歉疚与悔恨,令虞岚的心霎时间紧缩成小而坚硬的一团。
仿佛那些滚烫的腐蚀性液体并未喷发在敌方机甲的机身上,反而悉数溅落进她的胸腔当中。
她看着妹妹近乎于痛苦的笑容,但余光却不可抑止地停留在副官们困惑无措的表情上。
若是让她一个人去为虞歌送死,她当然心甘情愿,但这机甲上不止有她一个人,军团内也不止有这一架机甲。
她是要救虞歌,但如果为了她一个人的意图而以整个军团的性命去做交换,那这行径…又和当年的裴济云有什么分别?
“好,给你八分钟。如果到时候你没能回来……。”
她上前一步,将虞歌勒紧怀里,那力道大她得整个上身都在发颤,似乎要隔着这层成年后的皮相,隔着那错失已久的血脉亲情,来抱一抱那个在二十年前懵懂离家的小姑娘。
——虞歌当年离开密林星系之前,她曾为这幼稚的决定而大力斥责妹妹,甚至在对方出发当日都没去相送。
那是她这二十年间最大的遗憾。
这拥抱足足持续了大半分钟,虞岚在松手后匆匆转过身,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妹妹的眼神。
“过来,开我的护卫舰。”她沉声吩咐副官,“送……王后下去。”
女王的驾驶舱落在了一颗荒星上。
荒星的大半地表被莽莽雪原所覆盖,没有任何多余的生命迹象,呈现出一种荒寒至极的景色,罡风猎猎,而雪光如昼。
裴济云的双腿被压制在坠落的碳钢横梁之下,弯折的尖锐金属生生刺入了她的皮肉,因剧痛而冒出的冷汗还未来得及淌下,便在她的额角上凝成了细碎的冰碴。
她几乎觉不出疼痛,反而有种剜肉刺骨的冰冷由她被那条戳了个对穿的小腿一路向上,过电般地传导至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令她体会到一种直入肺腑的麻木感。
但这一切都还算值得。
叛变的雷光军团一直是她的心腹大患,一方面自然是从大局出发,担忧叛军会联合其他势力发起战争;另一方面……
有虞岚这样一位姐姐在,她的小夜莺这辈子也不可能安安分分地被关在笼子里。
大抵是源自于无忧而骄纵的成长经历,小王后的骨子里有种非常执拗的特质,一旦她发自内心地做出某个决定,那么哪怕最后头破血流也非得亲自去试一试,绝不会因外界的质疑而轻易动摇或改变。
当年她利用这一点,让虞歌主动离开了密林星系,和她来到了首都星;现如今,虞歌自己想走……
除非让她的小王后彻底死了这条心,否则三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逃离大戏,迟早会在王宫内重演。
如何能让一个人彻底死心呢?
当然得先让虞歌成功飞出笼子,让她亲眼看着血亲再次因自己而死,在把这只小夜莺亲手抓回去,永远关起来。
或许……
即便日后她不关上笼子,这只鸟儿也不敢再自己飞走了。
碎琼乱玉似的雪片刮入裴济云的眼睛里,融成炙热的泪水,在她的视野前笼上了一层温柔而模糊的光晕。
许是由□□速失温,许是由于大量失血,在那一瞬间,她竟然恍惚地望见了一个浮光掠影般的身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艰难地向她踱步前行。
仿佛是年少时的小王后,穿过漫长岁月与无数隔阂,在自家春日的花园里,自半空摇摇晃晃地撞入她怀中。
某种隐秘而不宣于众的温热触感无由地涌入她的脏腑,几乎令她裹垢的感官为之战栗,令她浑噩的魂灵随之复苏。
即便是在成年生子以后,虞歌的身形也非常瘦弱,仿佛骨架永远都在抽条,每一寸骨肉之间都拆得分明,使得脆弱与坚韧的意味在同一具躯体内相互交织。
而那副秾丽端艳的皮相也始终洁净无垢,好像任何苦痛或折磨都无法在那张脸上留下痕迹,依然那么矜贵,好看得不沾一点烟火气,也不带半分情绪。
她的小夜莺,可真是…一点没变。
裴济云伸出沾满血渍与油污的手,试图去摸一摸虞歌那对毛茸茸的柔软触角,却见自风雪中走来的小王后稍稍退后了半步,与她拉开了一个非常适中的社交距离。
她仰视着对方沉沉下垂的雪白眼睫,极力张开了手。
“宝宝…你好好地留下来,我就谁都不杀,好不好?”
女王的喉管里全是血沫,又夹杂着克制不住的气喘,声音沙哑得像从水底传出来,几乎是让人听不真切。
那其实是种明显已经油尽灯枯的、很容易令观者感到不适的声音。
但虞歌却跪在雪地里,轻声笑了。
她将冻得青紫的手指拢出弧度,罩在女王的喉管上方,虚虚地悬停在半空中。
这动作里的威胁意味相当浓,但由她做出来,却不见任何杀意,反而像是以最轻柔的力度,随意地拂去了爱人肩头的积雪。
“不好。”她道,“裴承不该留下来让你折磨,我也不该。”
她笑得非常标志,当真如多年前在王宫里所学到的一样,既不忘形,也不失态,叫人看不出所思所想,仿佛…也不为任何人的喜怒哀乐而动。
那是…一位王后的完美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