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济云陡然抽回了手。
那动作太快太仓促,惹得小王后含含糊糊地吭叽了两声,又重新将脸缩进了被子里。
她生病时似乎异常畏寒,将被子裹得像一只严丝合缝的茧一样,仿佛只要缩进茧里,就不必面对外面的风雨,就不必回想那残忍而冷酷的事实。
…什么事实呢?
是她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吗?
还是…她的母亲之所以过世,是因为她的枕边爱人亲自下令,放弃了纳蒂斯虫族全族的性命?
昏暗的卧室里,女王的神情晦暗不清,一如首都星上连绵数日的阴雨。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将唇贴了上去,轻轻舐去了上头的水渍。
那是…她的小夜莺,落在她掌心的眼泪。
那眼泪咸且苦涩,承载着二十年间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恨与苦痛,激得她味蕾发麻,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出滋味,那混杂着苦意的闷痛就顺着舌根一路蔓延到了肺腑。
她在安静的室内听着虞歌急促的呼吸声,好像有无数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没能留下任何踪迹。
片刻也不停息的浓稠痛意已经在这短短的三天里浸入到她的骨血里,搅得她根本无法分神去思考,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几乎觉得自己活在一场荒诞的噩梦里,面前的一切都朦胧且滑稽,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转醒。
诺克罗尔茨病这个词条对她而言着实非常陌生,随着纳蒂斯虫族的灭绝,这种病症已经彻底被从教科书里剔除了出去,年轻些的医生们恐怕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
……这样罕见的疾病,怎么会偏偏落到她的小王后身上呢?
是虫母在冥冥之中降下的报应吗?
为她哄骗伴侣结婚、为她对伴侣的亲狎与折磨、为她对伴侣多年苦痛的视而不见、为她对伴侣全族的间接屠杀…所降下的报应。
但那报应分明就该应在她的头上,倘若真有神明在世,又为什么要让虞歌来替她承担这一切呢?
裴济云在恍惚中轻轻合上了寝宫房门,门外,随虞歌一路来到首都星的年迈医官瞅了眼她难看到极致的脸色,却并不行礼,只微微欠身示意。
“陛下辛苦了。”老医官哑声道,“只是…这份辛苦若是旁人来受,王后说不定就能醒得更早一些。”
这挑衅未免来得过分直白,令人难以忽视。
女王侧身,脸上有种倦怠到极致的僵硬,那神情配上她身上压抑且沉重的信息素,平白给了人一种未老先衰的错觉。
“……中将,我不杀你仅仅是因为没那个必要,你确定还要继续在我面前火上浇油吗?”
已叛逃了大半辈子的帝国军医沉默了片刻,用残缺不全的右手手掌对掌权者随意摆了两下。
“陛下,实话告诉您,王后本来想只身一人回到首都星,是我死皮赖脸的非要跟回来,为的也就是再看看这里的变化。”
他咳嗽了两声,整个胸腔内都传出几声撕裂似的闷响,但那张生满了皱纹的衰老面孔上却露出点自嘲般的笑容。
“我年轻时,您才刚刚继任,我的一家老小都因为你们王室内部的争斗遭人暗杀,那时候,我就和打了鸡血一样,一天到晚都想着总有一天要杀回来报仇,但事到如今…就算您不杀我,我也没几年活头了。”
他转过身,对着落地的玻璃窗背手而立,凝望着首都星外围那亘古不散的灰白阴云,连花白的触须都垂落了下去。
“我知道,您这两天找那么多医官留宿,无非就是想求个令王后痊愈的法子。”他平淡道,“但就算王后的诺克罗尔茨病得以有效控制,她恐怕也活不了太久了。”
一把随身配枪抵住了他的后脑。
那种灭顶的恐惧感令裴济云觉不出任何□□上的疼痛,她用拇指抹干净嘴角溢出的血渍,这才发现自己在无意间将口腔内的嫩-肉咬烂了。
“你住口,王后…小歌她不会死的,她只是生病了,她还那么年轻……。”
年轻得…几乎像是个还缩在母亲怀里的无知少女。
连女王自己都发觉这反驳有多么苍白无力,她还未来得及用迟钝的思维组织语言,便立刻被老军医接过了话头。
“是的,她还非常年轻。”迟暮的中将连头都未回,“陛下也是没了父母的人,应当比常人更懂得哀毁加人的痛处,更何况…就算没有密林星系的那档子事,王后她在您身边,怕是也没过过几天自在日子吧。”
他顿了顿,轻轻笑了一声。
“陛下,我在王后昏迷时为她诊疗,发现虞歌王后至少患过十几年的信息素紊乱综合征,就连诞下裴承公主都实属强弩之末…这其间的原因,想必您比我更加心知肚明吧?”
老医官佝偻着脊梁,毫无顾虑地转过身,以残肢挡开了女王的枪口。
“既然不方便,那我明天再来探望王后……陛下,我先行告退了。”
齿缝间残存的血腥味似乎凝成了一块酸腥腐臭的烂肉,分泌着腐蚀性的黏液,一路滑入裴济云的喉管里,令她连呼吸都几欲作呕。
信息素紊乱综合征……
她当然知道,曾经在王宫内出入的每一位医官都知道虞歌的信息素水平不正常,也不适合生育,但没有一个人敢把实话告知王后。